寿宴，陆行远到时，人几乎都到齐了。
随着公公一声长喊，宴会便算是开始了。
季卿伴在陆行远身侧，看着高坐于明堂的那位圣上。镶金龙袍上的五爪金龙栩栩如生，却掩盖不住那人身上渗出的黄昏之气。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此人气数估计再撑不到下一个寿诞了。
主坐上，当今大梁的天子却浑然未觉，万人朝贺的九五之尊，此刻正眯着眼睛，看着满座宾客，笑得满足。
他一笑，眼窝便显得更深，衬得整个人气质便更颓了些。
将行就木，是季卿对此人唯一的印象，难怪人都说如今大梁式微，是有道理的。季卿心道。
一曲歌舞后，便是例行的皇子献礼的环节。
皇子们准备的礼物各式各样，都是精心挑选过的，既不失优雅庄重，又表得了心意，不会出大纰漏。
当陆行远将自己亲手抄的贺寿经献上时，圣上十分满意，连连点头道：“好好好，你娘生前也是个敬佛爱佛之人，你继承了她的性格，这很好。”
圣上命人将陆行远的贺礼悉心收起来，又赏赐了一堆金银玉石，陆行远才得以回到座位上。
虽然陆行远依然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但季卿还是敏锐地察觉到，得到了赏赐，陆行远却并不开心，季卿猜测，或许是刚刚提到了陆行远娘亲的缘故。
传闻，陆行远的娘亲是位绝世美人，自入宫以来深得陛下荣宠。可自古美人的结局的都不算太好，陆行远的娘亲也一样，风华一过，盛宠不再，便成了后宫争斗中的湮尘一枚，最后史书连姓字都不曾记载。
说出来都是些伤心事。
可寿宴却不会因陆行远一人的情绪而停止谈笑。季卿悄悄环顾过宴席上一周，推杯换盏之间，每个人各怀心思。
最后，季卿将目光锁定在一位白衣男子身上。
早已将朝中权贵每一个人的画像印在心上，季卿一眼便认出，这人正是西凉送来大梁为质的皇子——裴煜。
裴煜只居最末席，但却是整个酒桌上最引人注目的存在。只见他白衣飘然，就着乐音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举手投足间带着一股飘逸洒脱之气，若不是季卿早见过画像，实在难以将面前这个狂放不羁的人与西凉质子这个身份联系起来。
兴许是季卿的目光太过直白，裴煜感觉到了什么，亦向季卿看来。
视线相交，裴煜先是一愣，继而唇边绽开一个微笑。朝着季卿的方向一举杯，又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动作一气呵成，十分潇洒。一杯酒尽，裴煜便不再看季卿。
季卿亦收回目光，摸了摸鼻子，心里思索着自己这是不是被调戏了……
又一曲歌舞开场，丝竹扣弦，席间一派盛世太平之象。
酒过三巡，陆行远便带着季卿退了场。他本就是淡泊性子，不爱凑这些热闹，因此自然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季卿推着陆行远走在小路上，有微风吹来，把酒气散了一些。
“王爷，是直接回府还是先在此休息会儿？”季卿问道，他尽职尽责地扮演这随侍的角色。
陆行远道：“不急，你推我去御花园走走吧。”
“是。”季卿遵命，推着陆行远往御花园的方向走去。
正值花期，路边时不时传来阵阵花香气。
看着一簇开得正娇艳的芍药花，陆行远不由命季卿停下脚步，道：“今年御花园内，芍药开得格外好。”
季卿不知陆行远何意，只好应道：“是。”
接着，陆行远道：“她也是极爱芍药之人，若看到这簇芍药花，应当是开心的。”
“王爷说的是……纯妃？”季卿试探性地问道。
纯妃，便是陆行远的生母。
沉默良久，陆行远点了点头道：“是，世人都知今天是圣上寿辰，却鲜少有人记得，今日亦是我母妃的忌日。”
“当年的那天也如今日一般，丝竹入耳，歌舞升平。”陆行远叹了口气，“当年她的死没人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也早已没人记得了，甚至连那个让她付出一生的男人不记得了，毕竟那个人身边女人太多了，少一个又能怎么样呢……”
陆行远语义寥寥，此刻，季卿莫名觉得陆行远的身影有些孤寂，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
有些事，旁人的劝慰开导都无用，只能一个人在心里慢慢消解融化。
“唉，罢了，继续向前走吧。”
良久，陆行远道。
御花园的尽头是一片清脆的竹林，四季常绿。未至竹林深处，一曲笛音便传入两人的耳朵，顺着笛音寻去，竹林尽头，站着一位一袭白衣的贵人。
走进了看，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西凉质子裴煜。
“在此处如此明目张胆地吹笛，你是怕没人发现我们？”陆行远皱眉道，显然，他对裴煜的行为十分不满。
裴煜却不甚在意，只笑了笑道：“现在宫里的人一个个都忙着阿谀奉承呢，除了宁王，别人哪有这种闲情雅致，约我在此处见面。”
两人的对话听得季卿心中一惊，不是偶遇，两人在此处见面竟是提前约好的？！
陆行远和西凉质子，原来之前就认识？二人之间又有什么猫腻？
身为间者，季卿决定眼观鼻鼻观心，不动声色地听着。
只见裴煜将笛子在手中一转，继而收至身后，施施然道：“几日未见，宁王竟是又换随侍了？”说完，又用笛子挑起季卿的下巴，认真评鉴道，“恩，不错，这次的随侍可比前几次的顺眼多了。”
“你若做事有看我随侍的五分认真，我想我们的关系还能更进一步。”
没理会裴煜的调侃，陆行远操纵着轮椅，将一封信交给裴煜。这信季卿认得，正是季卿从二皇子处拿到的信笺！
裴煜只展开随意看了两眼，便果断道：“这封信自然不是我写的，我已经许久不写西凉文了，你应当是知道的。”
陆行远不置可否，只淡淡应了一声。
接着，裴煜问道：“你叫我来此，只是为了鉴定这封信究竟是不是我写的？你看我有这么闲？”
“自然不是，”陆行远道，“我心里已有猜测，只是信里将你我暗通的细节写得八九不离十，我总要叫你来确认一下。”
裴煜道：“我们西凉人，向来言而有信，答应了你的事，自然不会再允诺别人，你该放心。”
裴煜说着，话锋一转，沉吟道：“倒是这信里的内容，你总该小心些。”
信中记载了裴煜向陆行泽告发宁王陆行远暗通西凉的罪状，若陆行远没有拿着此信来找裴煜确认，两人免不了要离心，这大抵就是陆行泽的计划，季卿在心中盘算着。
可陆行泽大概没想到，陆行远和裴煜私下有交情，如此一来，陆行泽的计划就算是泡汤了。
看现在的样子，两人的交情还不算浅，难道暗通西凉的不是二皇子陆行泽，而是陆行远？季卿不由猜测道。
“既然误会已经解开，下一步你准备怎么办？”裴煜问着。
既然已经得到答案，这其中弯弯绕绕陆行远自然也已经想清楚。沉默良久，他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语气中带着股决绝。
“我要怎么配合你？”裴煜道。
陆行远摩挲着轮椅玉质的扶手，已经收了身上的杀气，淡淡道：“简单，再写一封信。内容一样，只需将陆行泽的名字与我的对调即可。”
听完，裴煜却是笑了：“好一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明明如此云淡风轻的外表下，装的却是颗狐狸的心，啧……”
陆行远打断他道：“那你帮不帮忙？”
“帮，当然帮，有好戏看，我当然不会错过。只不过……”裴煜说着，话锋一转，“这是你与陆行泽之间的事，将我卷进来，总是要收些利息。”
“你想要什么？”陆行远淡淡道，金银玉石或刀剑名器他都不缺。
“我想要……”裴煜说着，走到季卿身旁，“我看你身边这个新来的随侍不错，若是你将他送给我，别说是一封信，十封信都没问题。”
裴煜说完，玉笛有意无意地蹭过季卿腰间。
陆行远皱眉，轻轻一推，轮椅便横在裴煜和季卿之间，隔断了裴煜的视线。陆行远道：“你想要其他什么都可以，唯独他不行。”
陆行远脸上神情肃然，丝毫没有让步迹象。
裴煜见了，便笑着打了个哈哈：“哎呦，看来是我没有眼色了。罢了罢了，信等我写完，过几日给你送去就是。”
裴煜说完，转身就往御花园外走。
走之前，还没忘拍了拍季卿的肩，道：“这位小兄弟，若是在宁王府当差当腻了，欢迎随时来质子府。”
说完，没再留恋，大步往前走去。
裴煜走得嚣张，与他质子的身份一点都不符。季卿望着裴煜的背影，有些怅然。
他能感觉到，裴煜身上有他没有的东西。那种身在囹圄，心在桃源的洒脱是他一辈子都学不会的，说实话，他很羡慕。
而季卿不知，在他望着裴煜背影发呆的时候，陆行远也在看着季卿深思。
裴煜刚才招揽季卿之心不似作假，陆行远第一次认识到，原来自己身边这个暗卫是如此招人。不过是与裴煜第一次见面，就已经得到裴煜如此青睐。
这让陆行远十分没有安全感。
或许，他应该使些手段，将季卿永远绑在身边？陆行远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