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递往各县的征税文书已到,因近日灾年,皇帝体恤仁慈,特意减免二成。
季越同身为一县之长,处理忽然积压的要务略有些力不从心,是以,沈舟便搬入季府,没日没夜的助他打理些县内小事。
书房内,干净的茶案上燃起幽幽熏香,沈舟吸吸鼻子,将案宗撂在桌上:“今日的香,与以往有些不同,季大人可是命人换了?”
蘸了饱满墨汁的毛笔一顿,复又在纸上划下几道。
季越同目光专注,语气极为柔和:“知道你要来,特意加了些佛手柑,提神醒目,气味也没那么刺鼻。”
“难怪看了许久的文字,脑袋反而更清明了些,还真要谢谢季大人您了。”沈舟脸上浮起丝笑意。
没想到这呆子,倒还是个有心的。
随即,小小的房间内,再度恢复寂静。
直到熏香烧掉一大段,温和声音响起。
“你让我查探的事情,我已派了人去,想必过几日便可带回消息。”季越同悄声叹了口气,将滴满墨汁的宣纸悄悄丢进纸篓,“你,你不用担心。”
有了沈舟在跟前静。坐,飘到九天外的心思,还真难收回。
沈舟扭过身瞧了他片刻,方想起是在说齐河的事,朝他点了下头:“此人来路不明,听口音也不像县内人士,我相信小竹绝不是信口开河之人,她既敢确定,那齐河当与山间土匪有些干系。”
自先帝驾鹤西去,世道愈发不太平,土匪在郊外肆虐,专挑些高。官富商下手,即便派遣官兵镇压,也是剿了又起,起了又剿。
如果齐河果真是个伪装杀手的土匪头头,事情可就要闹大了。
最近可是有不少土匪寨子暗地里悄悄联合,要洗劫附近县城呢。
“梁师爷负责本县户籍,本来他去调查最为合适,只不过几日来一直见不到他,连俸禄也不来领,要是……”季越同的话尚未说完,忽听房门外一阵喧哗。
“出什么事了,府内走水了?”沈舟起身打开窗子,只见不远处火光连天,依稀能看见几个人影在周边狂奔。
“你待这里别动,我去帮忙!”季越同啪一声将窗棱扣上,嘴里说着救火,手却抚上柄长剑,“沈小姐,照顾好自己!”
沈舟觉得他举止异常,料定这火定有古怪,忙跟着冲出房门,就见季越同与面色大变的六子说着什么,立刻凑了上去。
“公子,黄成那个丧心病狂的东西,带着一堆人正在砸门,您快……沈,沈小姐?”六子一股脑的嘀咕完,才瞧见藏在公子身后的沈舟,正冷冷的瞪着他。
完了,自家公子早就提点过不要在沈家小姐跟前说些要紧事。
这下可好,全教人家给听去了。
公子还不得把自己赶回京城去。
“姓黄的敢闯县令府邸,他不要命了?”沈舟没注意到主仆二人的微表情,见六子一脸土色,纳闷问道。
六子眨巴下眼睛,嘿嘿直笑:“我说着玩的,人家黄大人是来救火的,您别在意。”
然后,就听见院墙外传来大笑声,尤为刺耳。
“你们季大人若真能被火烧死,本官何必来这一遭?季越同,识相的乖乖自戗,本官兴许还能留你个全尸!”
话语间,上百个服饰各异的杀手冲了进来,手里都提着利器与火把,迅速将季越同等人围了起来。
整个小院被照得格外明亮,沈舟被刺的有些不适,抬手遮了下眼睛。
“黄成,胆敢当众击杀朝廷命官,就不怕皇上诛你九族?”季越同上前一步,将沈舟护在身后,眸间闪过一丝狠厉,却又很快压了下去。
“哈哈哈哈,我说县令大人,您都快死了,居然还在惦记本官将来如何。”黄成端坐在椅间,笑得都快要抽过去了。
季越同趁机凑到沈舟耳边,指了下书房:“我和六子在这挡着,你快去书架左边第三格挪开红色锦盒,沿着密道逃出去回沈家,不要再回来了!”
说完,拔出剑鞘,轻轻的推了沈舟一把。
“不行,要走也该你先!”沈舟顺手捡起个大木棍,拽着季越同,反而把他挡在了身后。
俨然一副护犊子的模样。
“还真是郎情妾意啊季越同,有个女人给你陪葬,也算风。流一回,真是让本官好生羡慕。”
黄成翘。起个二郎腿,饶有兴致的打量起沈舟,还不忘鼓了两下掌。
“沈小姐,你还不快走,有我在这就够了,快走啊!”季越同见拉不动沈舟,干脆把住她的肩头,使劲往书房里推。
沈舟踉跄几下,一把拍开他的手:“我虽然功夫不高,但也不会给你拖后腿,有个人帮忙总比你们两个单打独斗强,况且你书房的秘密早被姓黄的摸了个透,密道那头指不定有什么等着我,咱们还是想个主意,看怎么闯出包围圈吧!”
当日公堂之上,刘侍卫曾将季府书屋暗格说的明晰,那密道之事,想必也瞒不过黄成。
季越同思虑良久后,望着沈舟,目光腾得一暗,语气有些悲凉:“终归是我牵连了你。”
“来人啊,给我杀,砍下季越同的头,赏银一千两。”
随着黄成一声喊,百来号的杀手迅速朝他们冲去,眼珠子泛着绿光,招招狠辣,全是奔着季越同去的。
沈舟与六子对视一眼,冲进了刀枪乱舞的包围圈内。
六子功夫与季越同相当,为他扛了大半的攻击,而力气稍弱的沈舟,则游走其间,逮住一个稍弱的杀手就举起棍子,拼了命的往死里打。
这般毫无章法的抵抗,倒把上百个杀手顶的有些招架不住。
“奶。奶.的,全是群草包废物,连个女人都不如!”黄成一口茶喷了出来,指着几个被打成半残的粗壮男人,气得破口大骂。
再一看季越同,除了衣衫有点脏污,愣是连个头发丝都没被割掉。
“来人,把本官的宝弓拿来!”黄成嘴一歪,呸了两声,“关键时刻,还不是得看我的!”
黄成将宝弓接过,又在怀里摸索出个小瓶子,小心翼翼的往箭头上倒出些药粉,乐得有些发癫:“一千两银子,归我喽!”
说完,手一搭弓弦,箭头直指人群中的季越同。
“季大人,小心!”
提着长剑与无数寒光相对的季越同,五官俱失,只知不停的奋力厮杀。
忽然间,一声凄厉叫声从背后响起,带着令人熟悉的安心语气,由远及近。
季越同抬脚踹开个打手,扭身去瞧,在一片刀光剑影下,有个小小身影,仿佛没了依靠的浮萍,直直的倒了下去。
鲜血在肩膀炸开成一朵黑色的花,隔着数米的距离,却仿佛冰锥般直接刺进了他的心窝。
季越同只觉全身血液上涌,眼眶发烫的紧:“舟,舟儿……”
次日凌晨,季府长廊。
“沈夫人,这里是县令府邸,您不能擅闯,待我先去通禀一声,您再进去可好?”六子张开双臂将人拦住半路,额头上满是因惊吓渗出的汗水,走廊狭窄,有这么个高个子挡着,委实过不去。
沈安惠瞥了他一眼,冷笑出声:“素问季大县令为人守法知礼,待民如亲子,怎到了我这里,连瞧一眼自家女儿都不行了?今日见不到舟儿,我便将此处闹个天翻地覆!”
源芜县的县太爷府邸,昨夜闹出那么大动静,有好事的百姓就趁夜溜出来打探消息。
一夜之间,沈家大小姐沈舟,为救季大人身亡的消息,顿时传遍整个县城。
远在数十里外的沈安惠,听见这消息,差点没背过气去,直接带了几十个沈家护卫,气势汹汹的闯了进来。
当看见满是血污的院落,那颗忐忑不安的心,顿时凉了大半截。
“我知您爱女心切,沈小姐是为救我家公子受的伤,公子他心里也不好受,陪在床边守了一夜,连个盹都没打,您……”
“少扯些没用的场面话,他若真关心舟儿,怎会让她受伤?”沈安惠听得女儿未死,面色缓和些,可听见六子后半截话,心里极不是滋味,抬手向后招了下。
“此事因季越同而起,我不找你麻烦,我去找他讨个说法!你若再不让开,我就打得你让开!”
几个护卫立时应声,朝六子走了过去。
刚经历过围殴的六子,此刻还带着点心里阴影,可又不想把公子推出来,只能苦着张脸,寸步不让。
“动手!”沈安惠对他印象还不错,想想又添了句,“别把人伤着。”
随后,侧了下。身子,直接闯进了季越同的卧房。
“舟儿,我的舟儿啊!”绕过屏风,沈安惠一眼瞧见床榻上的沈舟,直扑了过去。
本坐在床沿的季越同,整夜没合眼,被沈安惠用力一扯,险些倒了下去。
“公子!”拼命追来的六子进了门,暗道声不妙,连忙搬去个椅子。
季越同摆摆手,默默站在一旁,望着早哭成泪人的沈安惠,心中满是悔恨。
平躺在床间的沈舟,脸色惨白如纸。本来红润的嘴唇,此刻还有些发青。
沈安惠抖着手去抚她的眉角,却发觉怎么也抚不平,沈安惠只觉心如刀割,眼泪汹涌而出,连帕子都顾不得擦了。
“沈夫人,沈小姐她是中了毒,在下已派人去找能解毒的大夫,您别哭坏了身体。”季越同心内愧疚,出言劝了两句,熟料落在沈安惠耳中,只如火上浇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