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是个好日子,芸翎一大早就带着清愁出了院子,打算去街上玩玩。
听说京城里新开了一家酒楼,名叫‘云清楼’,芸翎便想去里面瞧瞧。
到了门口便见到一些鱼贯而入的女子们,当即明白了这个酒楼的意思。
那一个个都是风姿绰约,性情高傲的女子,大部分正是如花一般的年纪,有些还未褪去了稚气。
若出了这个院子,即便是小门小户,父母都健在,早该寻个好夫婿,安安稳稳的嫁出去。
虽没有十里红妆,或是当状元才子的女婿当街迎亲叫门,也该是那种和和美美的小日子,耕田织布,儿女膝下玩闹,这是人间难得的清闲福气。
也不知是造了什么孽,竟都沦落到这样的地步。
芸翎进去后便认识了一个姑娘,闻说是上一任的花魁,名叫柳絮,但年岁已经很大,便让给了更年轻的姑娘们。
当年柳絮也是这般的姑娘,本家姓顾,闺中唤名瑛儿。
年方十六,父母俱在,虽只能温饱,但日子过得舒心快活就罢了,要那么多钱作甚?
钱多是祸害,钱少不自在,够吃够穿最明白。
可惜世道不公,越是那爱作孽的富贵人家,老天爷越不开眼;
越是那贫困潦倒,只求安稳一生的小门小户,却无故上辈子造了孽,要他今生来换。
她父母前后惹上了肺病,赤脚大夫贪了她家最后一点值钱的首饰银子,胡乱开了个药房子便扬长而去。
那肺病偏要给治头痛脑热的药方,好好的一对夫妻,被穷病生生的给拖死了。
她恨死了赤脚大夫,又无处申冤。
她典当了屋里的家居,贱卖了房屋地契,只换了两口勉强不破洞的棺材,凄凄惨惨的将父母下葬。
实在是无处可去,又没钱吃食,昏厥在东街市口,被买菜的莉娘正好碰见。
彼时清楼的妈妈莉娘才怀了孩子没多久,见到个蚂蚁都不忍踩死,说是为了给儿女积福积德,多做善事。
因此叫了同去买菜的婆子丫头,二人连抱带扛的将她拖回了院子里。
拿了帕子为她擦去脸上的灰尘,莉娘没成想,这还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坯子。
尽管因营养不佳而脸色蜡黄,但那舒张的眉眼让莉娘一瞧便知,这注定是个吃花饭的人。
她迷迷瞪瞪的,想起自己才给父母下葬,又寻思着给他们办一个风风光光的后事,可那钱…
突然跳起来,“咣咣”的跪地磕头,把莉娘救命之恩牢记心上,只当做再生父母,愿意签卖了身契,从此生是莉娘的人,死是莉娘的魂。
为了钱,她也不做那清倌或乐师、舞女,直接做了接客的花娘。只为了得些散钱,回家好为父母送葬。
院子里的姑娘们,加上所有婆子和普通侍女,也有一百多号人。
她们和柳絮一样,深陷于红瓦勾栏院,但大部分人都是不得已而为之,谁心甘情愿的想做个被人轻贱的伶人?
她们的性情或寡淡,或张扬,莉娘没管过,个有个的缘法,都有自己的造化。
她虽然是领头老-鸨,在公事上管束她们,却终究不是亲人,生活上任由她们撒欢。
没有更偏袒谁,也没有更心疼谁,给的吃穿用度都差不离,混到什么程度也是自己的命。
话说回来,芸翎进了院子里,便找到了柳絮,和她一同玩耍。
这两天酒楼新开,需要招纳许多姑娘们,她便混迹其中,一同玩乐。
那进门的姑娘们,预选第一项便是查体。
查体包括牙口、身形、康健,毕竟做这种职业,只有身体健康才有后福可享,有芊芊细腰和(前凸)丰臀(后翘)才有活计可做,讨宾客们喜欢。
这查体看似简单,却对做花娘的姑娘们尤为重要,对于清倌和舞娘还略微放宽些。
进去没多久,便有一群姑娘们兴致缺缺的离开,她们不是缺了半颗牙就是身上有些瑕疵,痞爷给每人分了几块碎银子,又递了一碗热汤,喝下去润润肚子,恭敬送出大门。
毕竟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仁至义尽,从今往后再无瓜葛。
莉娘累了半天,又遇上一个从蛮夷之地来的姑娘,模样倒是别有一种异域风情,眉目如画,男人见了必定动心。
只可惜身材不好,过于瘦弱,像是多年在风沙中吃了许多灰尘泥土,脸色苍白的像是白菜梆子。
张口一说话:“你猴啊,花麻麻,卧是从西域来的,花麻麻叫卧茉儿就好。”
“花、花麻麻?”
莉娘被茶呛住,咳嗽了好几下才缓过神来。
这茉儿的口条要是放出去接客,岂不被同行笑掉大牙?
又总不能让她做个哑巴花娘,半夜床榻上的叫喘都是异域口音:“啊唔,嗯哼~人家补要嘛…”
咦…莉娘想一想就浑身胆颤,只可惜了这个拔尖的容貌,真是浪费。
还有个长相清秀,身材苗条纤细,最适宜做舞娘的人,名唤霜娘,说话也十分娇媚可人,颇得狐媚子真传。
莉娘本来点头看好,回身拿毛笔签字的功夫,便有人见她飞快的拿起桌上的糕点,一把塞进嘴里。
又一不留神,那一盘子菠萝酥饼都进了她的肚子。
莉娘想骂她,作死的馋成这样,一刻也等不得?
又琢磨琢磨她可能是真饿了,因是个好苗子,不予追究。
带她到了下边等待,没多时就有小厮回禀,霜娘吃光了待选区所有的糕饼,觍着大脸来问还有没有,小厮没见过这场面,便来问莉娘。
略一询问,才知这人原先只是个厨娘,因为贪吃,自己做的菜往往偷吃了半盘子,被主人家轰了出来。
仗着自己身材苗条,口条通顺,便来碰碰运气。见到京城的美食又憋不住自己的本性,把莉娘气的太阳穴突突。
“带出去带出去,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什么人都敢进来。我这是群芳院,又不是粥铺,去犄角旮旯吃粥罢。”
莉娘揉了揉脑壳,如此这般的忙了许久。刷下去了一大批不符合规矩的姑娘,累的鼻尖冒汗,也气的身心俱疲。
打屋里出来喝口水,也透透气,却见两个女孩正在趴着门缝看姑娘,用力的伸长脖子,模样十分好笑。
她一把揪住柳絮的耳朵,右脚又轻轻的踹上她的小腿肚子,冷声道:
“我闭着眼睛都能猜到,你定是在这儿闲逛。今日事情那么多,还不懂得给我省心?快快去厨房帮忙,或是去领着剩下的姑娘们进来,休要在此玩闹。这位是?”
柳絮耳朵被揪的生疼,嗷嗷的叫喊:“妈妈快松手,这就去后厨帮忙。这位是我的民间玩伴,本意并非玩耍,想去找她找替我买些香料和陈醋,却被她叫过来看热闹,又不好推却,这才来了。”
芸翎气的把抹布一摔,瞪大了眼睛看着她:“柳絮姐姐你真是个快人快嘴,这等羞人的话也能说的出口?人要脸树要皮,姐姐可别仗着年长欺负我。”
二人说着就要掐架,旁边早有人赶上来分开剑拔弩张的两人,无奈道:“丫头们别吵了,妈妈正烦着呢。”
眼神示意她们两人住嘴,莉娘的脸色刚刚就已经不大好,她们若再吵下去只会徒增不快,把祸水引到自己身上,平白挨一顿骂。
莉娘平日没见过芸翎,也就多看了几眼,没太在意。
她们也不是瓜娃子,互相对视了一眼,就算是一笑泯恩仇吗,有人在这儿,有天大的矛盾也不敢胡闹。
低着头蔫蔫的退下,趁莉娘不注意偷偷跑远。
莉娘无奈的扶额,这些姑娘成天瞎跑胡闹,也不争气。
本来她们的身世就不被人看好,这等地方的姑娘,要找夫婿已经是十分为难。
再这样贪玩下去,宾客们来来往往,将她们的性子当笑话传出,还有哪个好人家愿意娶?
莉娘叹气,待这预选后,也该请几个夫子、婆婆来教她们闺阁礼仪了。
―待查体之后,使银子送走了数十名女子,剩下的姑娘分为两波,按年纪依次站立。
右一排是做舞女、歌女、清倌、画师、乐师、厨娘的清水姑娘们,由柳絮领着进行下一项筛选。
舞女则当场跳一曲儿艳舞,穿着轻薄的舞衣和遮面的面纱,衣裙随风飘扬,面纱下的小嘴儿微张,风韵十足。
临下场还要抛个媚眼,右手不经意的掀起裙摆,露出白皙的脚踝和细瘦的小腿,令人忍不住细看。
歌女则在这清唱一首艳曲儿,加上细微的手部动作,眼波流转间,是那说不清的柔美和娇俏。
虽是歌女,又需得做到‘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效果,能让男人既动了心,又够不着,抓耳挠腮般的烦闷。
画师便以在场人物作画,不求形神具在,只要生动有趣,活灵-活现便罢。再由院里资历最高的画师评定好坏,进行下一步筛选。
来征乐师的,多半随身携带琵琶、笛子等器具,依次上前演奏,再由众人分得好坏优劣,细细评定。
莉娘还须得在前厅叫一位客人,要求以上诸位演奏时,需要让他感同身受,或是‘痛哭流涕’,亦或者能以妩媚打动他的身心,让他‘欲罢不能’,才算合格。
这样的好事情,三年只此一个,也算是见证日后名满京城的舞娘歌女们成名前的第一人,被人称为‘芳院幸客’,简称芳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