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番撕心裂肺的哭嚎引得围观众人纷纷摇头叹息。看着这女人这一副悲痛欲绝的模样,难免叫人心生同情之意。
“是啊是啊,哪怕是为了打胜仗呢,这简直是视人命为草芥啊……”
“也不知那未出生的孩子日后该怎么办呢,唉,造孽啊。”
霍麓展面色铁青:“朝廷对殉职将士的抚恤素来重视。夫人若觉心中悲愤难平,大可告知你丈夫的姓名,生年。若真是在攻内城一战殉职,我等自会再加厚待。”
这女人目光闪烁片刻,骂道:“你是觉得我是在说谎?我夫君都已经死了,我有必要在这儿搬弄是非么?你们两人都是一丘之貉,官官相护,何时理会过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的死活啊。孩儿他爹啊,你死得好冤啊……”
白鹿歌听得是直翻白眼儿,眼瞧那女人哭天抢地没完没了的,她心里又是一团火气冒了上来。
“行了行了,嚎什么嚎。看你这么可怜,这里头的钱都给你了。不多,也就三四十金,你要是嫌少,待会儿我再派人给你送点。行了吧?”
白鹿歌没好气地说着,随手解下自己的荷包,径直扔到了那女人的身上。动作里的不屑丝毫不加掩饰,看得旁人纷纷侧目。
那女人看了看落在地上的荷包,哭得更伤心了。
“没天理啊!你给我钱又怎样?我夫君也不会回来了,你这是什么意思,是花钱封我的口么?”
白鹿歌嗤道:“你不就是想要钱吗?钱给你了,你爱要不要。你总不能让我把你夫君变回来吧,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啊,我走了。”
说着,白鹿歌遂一把拉住霍麓展,绕过那女人就要走。谁知刚一抬脚,这女人就不依不饶地拽住了霍麓展的衣角。
“别走!你们就是心虚了,不想负责!来人啊,大伙儿都来评评理啊。这百战侯戕害军士,轸卬侯却对那恶行视而不见!天理何在啊!”
霍麓展终于厌恶恼怒地皱起了眉头,但这女人却死活不肯松手。街上的人越围越多,无数双眼睛盯着两人,竟全都是取笑鄙视的意味。
“放手!”白鹿歌怒喝道。“这事儿跟霍麓展没关系,下令的人是我,你少在这儿含血喷人!”
“你承认了吧?承认是你害了那三千多将士了吧?大伙都来看啊,你们家中可有人也是随白鹿歌出征罕元的啊。也不知你们的家人是否都安然归来了,若是没有回来,兴许就是她给害的啊……”
白鹿歌咬牙切齿,实是忍无可忍。她一把扣住那女人的手腕狠狠掰开,顺势将人推开。
她本来不想当街发火的。毕竟她穿着一身军装,跟平民百姓起了冲突,对整个军部都会有不好的影响。可是这女人实在是死缠烂打不依不饶,若是只针对她也就罢了,可她偏生还要搭上跟这事根本没有直接关系的霍麓展。
这实在是碰了白鹿歌的逆鳞,要她如何不发怒?
只是她没有想到,她只是那样顺手一推,那女人竟一时没能站稳脚跟,向后倒退两步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
这一摔,她高耸的孕肚就像是装满了水的油纸袋落到了地上。只见她的脸色瞬间变得一片煞白,浑身因突如其来的剧痛而痉挛抽搐起来。
“娘!娘你没事吧,娘……”那个小男孩惊慌喊道。
然而娘亲根本无法回答他的问题。她痛苦地摸了摸自己的腿间,转瞬间手掌就被鲜血染红了。羊水和血一股接着一股涌了出来,散发着浓烈的腥味。
“哎呀!流血了,打人了,快救人啊!”一旁有人高声大喊。
白鹿歌一时没能缓过神来,讷讷地看着自己的手,心想她适才也没有用多大的劲儿啊,怎么这人说倒就倒了呢。
还未反应过来,霍麓展就已上前将这女人一把抱了起来。转而对那小男孩道:“家住何处,带路!”
小男孩已是吓得小脸煞白,忙不迭地领着两人往自家的方向走。幸而家离这儿不远,就在街角的巷子里,一处并不算多宽敞的院子。里面还有一对儿中年夫妇正在编竹筐,一抬眼瞧见自己女儿一身血乎乎的被人抱了回来,吓得手里的竹条险些割了手。
“这,这怎么回事啊,怎么会弄成这样!”
霍麓展快步走进了屋子里:“去请大夫。”
围观的众人有不少都跟到了院子外头来,好奇不已地往里张望着。不多时,一个手提砍刀,脸上留着络腮胡的汉子冲进了院门来。
“谁打了我妹子?给老子站出来!”
霍麓展道:“此为意外,对不住。”
那汉子一看霍麓展衣裳沾血,又先开了口,顿时怒发冲冠。他抬刀一指霍麓展的鼻子,大骂:“是你小子打了我妹子?好你个衣冠禽兽,对一个手无寸铁的孕妇也能下得去手?老子砍了你!”
说着,此人便二话不说朝着霍麓展挥刀冲了上来。但这人显然空有一身蛮力,并不懂什么武学招式,霍麓展只微微侧身便闪过,抬手轻易将他缴了械。
“你,你还敢还手?有点儿本事了不起是吧?那可是两条人命!”
白鹿歌怒道:“知道她挺着大肚子,还让她一个人带着孩子上街?是她挑事在先!”
霍麓展皱眉:“够了,你别说话。”
白鹿歌心里骂骂咧咧地别过了脸去。那汉子见状更是破口大骂,诸多不堪的话语一股脑地倒了出来,听得人耳朵都觉得难受。
“人是因我们出事的,无论如何我们自会负责。”
“负责?人都那样了,你们要怎么负责?我知道了,你们这些朝廷的官儿,就是这样草菅人命!你是不是觉得我们拿你们没办法?老子认识不少道上的人,当心你们死得难看!”
汉子恼怒地指着霍麓展大骂,这话越是听,越是叫人心中窝火。霍麓展自知此事他们理亏,故而也不想与之争论什么。但被人指着鼻子骂,饶是谁都会觉得怒不可遏。
霍麓展攥住这汉子的手腕,指尖力道紧绷,让这人吃痛地皱起了脸。
“言至于此,应尽人事我们自会做到,兄台不妨安静等候。”
恰时,大夫和接生婆都匆匆忙忙赶到了。此时那女人已躺在床榻上,满头冷汗叫痛不已。涌出来的鲜血浸透了大半床单,看起来情况不妙。
白鹿歌倚在墙上,一张脸黑得犹如陈年锅底。她抬眼看了看那些围在院外的围观者,心里更觉烦闷。
“真是人一倒霉,喝水都塞牙。这女人好死不死来找我麻烦,她这要是一尸两命了,那这事怎么收场。”她叹了口气。“对不住啊霍三,今日这事不凑巧,把你也卷进来了。”
“当初这攻城计实行,众人皆有参与。错不在你一人。”
“但终究是因我而起啊。我一开始提出这计时,你还是反对的呢。不过是少数服从多数,你也没办法而已。啧,这臭婆娘也是。民不与官斗,她这是自己找死。”
霍麓展皱了皱眉,看着白鹿歌漠然的神情。
“既便如此,她也是有孕在身的人,你不该动手。”
“我没动手啊!我怎知道她下盘那么不稳,一碰就倒。早知如此,我肯定不碰她。我那不是看她吊着你不放,冤枉了你,我心里生气嘛。”
霍麓展微叹一声,沉默了。
但不多时,他又重新开口:“如你所说,民不与官斗。可这女子在见你我二人时丝毫不觉胆怯,言语犀利夸张,不似寻常人该有的口吻。且她既便是战士遗孀,看了告烈士家书,也不该对攻城的诸多细节如此了解。军部将士的编排,应属军机机密吧?”
白鹿歌点头:“这是自然,而且先锋,后备,车马各部的编排都是在出征前一个月之内敲定的。”
“既是军机,安排又如此紧凑,那她又怎会知道?”
“你的意思是,有人故意把这些事告诉了她?”
霍麓展垂眸道:“不无可能。如今你声名在外,又素来惹人烦厌。朝中难免会有人故意与你作对,借此事坏你名声。且她不肯告知自己夫君的姓名,我猜测更有可能她并非战士遗孀,抑或是丈夫并不是因攻城一战而丧命。只是受人指使,因利滋事。”
白鹿歌哼笑一声:“你这是在说我讨人厌,自找的呗。呿,管他是谁要跟我过不去,他偷偷摸摸躲在暗处,让这么一个孕妇来找我麻烦。光凭这一点,我也能猜到这人就是个没用的懦夫小人。”
“小人也好,君子也罢。你如今身处高位,应当明白树大招风,官场如战场的道理。应该言行谨慎,以免落人把柄。”
白鹿歌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不过是些小人计谋,姐姐我还瞧不上眼呢。你这话说得真是老气横秋,跟我爹当年的口吻一模一样。”
霍麓展见白鹿歌对他的告诫全然不在意,也知自己再说什么也是没用,便也懒得与她多费口舌了。
等了许久,身后屋子里终于传来了一阵婴儿啼哭声。霍白二人闻声直起身来,快步走进了屋子里。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弥漫着这个不大的土墙屋,那个中年女人正抱着一个粉嫩的婴儿诓哄着。
“怎么样啊大夫,我女儿情况怎么样了?母子平安吗?”
老大夫沉沉地叹了口气:“唉,老夫已尽全力了。但是令嫒产后虚弱,又是受惊生子,既便老夫是华佗再世,也无法救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