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窗外的天色渐渐沉了下来,空气中透出几分闷热,不时有几只蜻蜓翕动着翅膀,慢悠悠的飞过地面。
夜色沉的像是刚从染缸中捞出来,有几朵乌云,遮蔽住高高苍穹之上的一弯明月,孕育出几分暴雨的前兆来,窗边的人,手指敲了敲窗沿,一双和凤诀有九分相似的丹凤眼,正若有所思的看着天空中那几颗零落的星子。
横在膝上的一只手,似乎是在不断地掐算着什么,良久,久的桌上那杯滚烫的茶水,都凉了个透彻,他才磕上眼,嘴角些出丝古怪的笑,低声喃喃道
“天意,风云变了,罢了,凤家……”
眼见这凤家的大少爷,终于从那冥想的状态中回过神来,一直在身边候着的小厮,十分有眼力见地往地上一跪,禀告道
“大少爷,三少爷已经在院中跪了两个时辰了”
才两个时辰,就敢让人来我这转着圈的讨巧了?
这孽障果然是越发的懈怠了。
凤大少爷冷笑了一下,伸出骨节分明的手,合上面前的竹窗,垂着眸子,不带任何感情的吩咐他的贴身侍卫,平淡道
“既然如此,子年,把三少爷请进来吧,省的来日他再去祠堂哭闹,我这个长兄让他跪坏了膝盖。”
“是。”
被唤做子年的高大男子,恭敬地一拱手,面色同他的主人一样冷酷,转身额角却渗出些冷汗来。
三少爷啊三少爷,您千不该万不该,在主子火上的时候耍小手段啊,看来主子这次是真的动怒了,这就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啊,三少爷您可就自求多福吧。
好冷,好渴,好饿。
膝盖也好痛,又冷又痛,跪的时间久了,都有些胀的发麻了。
他都不用看,估计今天这遭过去,他的膝盖又要紫上好些天,大哥真狠啊,早知道,回家就会被按在这里罚跪,连口水都不给喝,他和陆商他们在青楼的时候,就把饭吃好了。
凤诀揉了揉挺直的有些酸涩的腰,在心中叫苦不迭着。
希望他安排在大哥身边的人能懂点事,好早些让他脱离苦海。
“三少爷,大少爷让你进去。”
子年毕竟是习武之人,脚程极快,几个呼吸间,就到了院中凤诀的身边,微微半弓起身子,错开凤诀的正面,又矮了他半头,才低声道
“哦,那什么,我哥怎么样……?”
还生气呢?
凤诀有些担忧的看了一眼门洞大开的里屋,感觉那不是他凤家的主屋,倒像是地狱的入口,里面还有一个摩拳擦掌,等着收拾他的大魔王。
“咳,大少爷脸色,不太好,您……保重。”
子年为难的看了他一眼,作为大少爷的替身侍卫,他自然是不敢多说什么逾越的话,但他也是看着凤诀长大的,算的上他半个哥哥,只得隐晦的提点两句。
闻言凤诀的身子晃了晃,嘴角一抿,咽下口唾沫,换上一副英勇就义的神情,颤颤巍巍站起了身子,起身先拉住了子年的手臂
“子年哥,我屋里还有几个馆子的地契,银票藏在我书架上第三个匣子,对了。照顾好冬瓜,记得让它在砂盆里拉屎,不然太臭……”
“磨蹭什么,滚进来。”
凤诀还没絮叨完,屋里就传来凤大少爷一声怒吼,伴随着一个青瓷杯飞了出来,杯子砸在地上,碎成了五六七八片,凤大少爷的话也砸在凤诀的心上,把他心震得哆嗦了两下。
“你放心你放心。”
子年不住的点着头,看着凤诀磨磨蹭蹭,渐行渐远的萧瑟背影,不由得在心里默默唱了起来——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
三少爷,保重。
一进屋,凤诀就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药香,熏得他一时间有些头晕眼花,在扫过桌案上那些瓶瓶罐罐后,心又紧了两分。
大哥的身子,近来越发的差了。
“大哥。”
不管心中如何叹息,他仍是满怀恭敬的行了一个礼,随后乖乖的跪在了地上,目光黏在背对着他的凤大少爷身上,晦暗不明。
“你还当我是你大哥呢?”
凤大少爷闻言冷冷的哼了一身,手指敲了敲他轮椅的檀木把手,身边的小厮非常有眼力见的把他转了过来。
“凤诀从不敢有违逆大哥的时候。”
凤诀咬了咬牙,这话说的委实有些重了,他低着头,感觉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也许,小的时候,他也是有过叛逆期的,可自从,他的大哥为了救他,连双腿都被毒废了,他便再也不敢违逆大哥一句话。
“抬头。”
凤大少爷把手立起来,示意身后的小厮将他推近凤诀几分,等到了他身边,他才低沉着声音,平淡道
低着头的凤诀,闻言有些迟疑的缓换抬起了头,可他还没看清他大哥的脸,眼前就是一花,耳朵轰隆一声鸣响,脸上就泛起一片火烧的疼痛。
他用舌头顶了顶口腔刚刚被牙齿撞破了的嫩肉,有些无奈的扯了扯破皮流血的嘴角
“大哥,您这是何必。”
“何必?你还当我凤朔是你大哥?你凤诀心里没数是吗?添香阁什么地方?他身后的人,你不会不知道。凤家现在又是什么立场,这个处境下,你就为了陆家那小子,跑到那边惹事?!”
越说凤大少爷越激动,到最后都带了两分怒音,他被气的胸脯不断起伏着,话音刚毕就带着些喘气的咳了数声。
“大哥,大哥您先别生气。不是这样的,这事,是我没与你商量,毕竟事发紧急,但您要是说我是去惹事,可冤枉死你弟弟了。”
凤诀一猜就是添香阁这破事,惹到了他大哥,赶紧讨好地拉了拉他大哥的衣袖,眼神一撇周遭的小厮婢女,凤朔就明了的一挥手,示意屋里的人都下去。
“您,知道沈诃吗?”
沈诃?凤朔在敲着轮椅檀木把手的手指顿住了,目光将信将疑的望向了凤诀,没有说话,眼神却在等待凤诀的回答
“京城的势力就那么多,再深挖掘,也并无多大意义。但有了沈盟主这股活水,我相信,这事态,定会越来越有意思。”
凤诀微微一笑,看着他大哥脸色稍霁,便大着胆子,把头搁在了凤朔的大腿上,乖得像一只小兔子,低声的讨巧着
“大哥,大哥您别生气了,要不然,您再吩咐子年哥打我一顿消气?您可不能气坏身子。”
“哦?真甘心挨打?”
真甘心挨打,又在这里装乖做巧些什么?凤朔有些好笑的捏了捏凤诀没挨巴掌的左半边脸,没好气的问道
“大哥不舍得。”
凤诀察言观色是出了名的透彻,眼看凤朔此刻的怒意已经消得差不多了,抬着头,任由凤朔揉捻脸颊,乖巧的朝着他的大哥甜甜一笑
“打疼了吧?”
手指从左边脸颊轻轻地捻到了右边,凤朔在心底里后悔起刚才的冲动,都没有好好地问过小弟,就不分青红皂白的打了他。
这一下可不算轻,刚打完是火烧般肿了半边脸,这过了一时半刻后,已经是泛起了紫砂。
“没事儿。哥哥心疼了,下次就轻点打我,这下我可好几天出不去门了。”
凤诀龇牙咧嘴的说着,卧在凤朔腿上的脑袋,像是大型犬一边蹭了蹭,眼神却穿过大开的门扉,不知飘散在何处。
有一段时间不能去陆商和沈诃那边了,希望不要出什么乱子。
京城入夏以来的第一场初雨,就在苏将离收下添香阁那男孩后,噼里啪啦的砸了下来,那场大雨带着能白一半天的大闪电,呼啸而来。那一夜,苏将离睁着两只眼睛,愣是睡不着了。
他想了很多很多,自从他变身成十岁的他,被沈诃拴在身边,他的生活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无孔不入啊沈盟主,从早上吃饭,到晚上洗脚丫子睡觉,都能看到沈诃的影子。在这么下去,他苏将离真的。真的就要离不开沈诃了。
而且,自从经历了昨天的事,见识到了沈诃为人所不知的另一面,苏将离更是坚定了要跑路的想法——
他现在不想谈儿女私情,也不想完成师傅任务。
他现在的小命最要紧。
好吧,他现在已经并不讨厌沈诃了,他甚至,感觉自己有时候,看见沈诃吧,那个心脏还有点小加速。
正是因为这个该死的心跳加速,他才这么慌张。
之前他是沈苏苏的时候,沈诃对他好,他还可以宽心受着,但现在他是苏将离啊,是无情教教主苏将离啊。
沈诃现在,对着他的时候,十之八九都是冷着脸,而他又搞砸了一件又一件的事情,还不停的惹事,让沈诃擦屁股。
沈诃不讨厌他,都算他烧高香。
他怎么还敢喜欢他?不管是出于本心,还是遵循师傅命令接近沈诃,他都不敢了,他还年轻,死过一次的他,更觉得生命的可贵。
正好是在京城,他怎么跑路,都方便。不过还是要拖延些时日,要是他这么快就跑了,岂不是让沈诃看出他心虚了?
还是先别再沈诃面前晃悠了,降低他的厌烦感,再找机会走人。
苏将离在床上翻了七七四十九个滚,终于想出了这个万全之策,这才抱着被子,满腹愁肠的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