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热的太阳顺着宇宙刻好的轨道,从高悬在正空,慢腾腾落到西山,熏透一片薄云,山霞漫天,飞鸟过空。
花刹谷主峰上的人,踉踉跄跄地站起,冷汗顺着他的下颌,滑落到裂开了一道大口子的衣领,咸湿的汗液浸透他身上狰狞着的伤口,经过了一下午阳光炙烤,原本皮肤下粉嫩的肉,此时都有些泛白。
苏将离深吸了一口气,他的喉咙灼烧的他呼吸都有些困难,不知道了脱了力,还是伤到了膝盖,现在他连站都站不太稳。
还有多远呢?
他用力的眨了眨眼,有些迷茫的望着那山顶上的精致小殿,身子也有些不受控制地轻颤着。
沈诃,现在又怎么样了?他一定会没事的。
好痛,身上那儿都痛,尤其是心窝,痛的他都要没办法呼吸了,比之前被顾青打那一顿,都痛。
苏将离抖着手,按了按自己的胸口,傍晚略凉的夜风,抚在他被晒得滚烫的脸上,添了几分冷意,脸上的温度是降下来了,但是他胸中翻滚的热血还没停歇,仍旧在不住地沸腾着。
那热血烫的他喉管刀割般的疼痛,像是忍受不了这般折磨,苏将离重重地咳了两下,原本就虚弱的身子,跟着摇晃了好几下,险些一头栽倒地上。
苏将离拿手掌捂住了嘴巴,但热血却顺着他的指缝滑落,砸在地上,染红一片青砖。
没事,没事,沈诃,我马上,就去找你。
他摇了摇头,让胀痛的脑袋稳定下来,浸了满掌心鲜血的手,他却连看都不看一眼,直接往满是灰尘与干涸血迹的衣服上一擦。
山霞漫天,那染透了半边天的红霞,像极了他狼狈不堪的衣裳。
苏将离扯了扯嘴角,继续行尸走肉般地将身子重重砸在地上,额头也被这副身子的主人,碾压在青石板上,碾的破破烂烂,血肉之间混着砂石,也不知道有多疼。
机械般的跪拜,叩首。
可是再想站起来,双腿就好像千斤重般,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了。
他不能在这儿倒下,他不能,沈诃,沈诃还在山上等他。
苏将离咬着口腔里的嫩肉,咬得那么重,连嘴里都泛起铁锈般的血腥味。
许是这样的疼痛,才能和他身上的痛,做出抗争,能将他昏沉的脑袋,唤出几分清明来。
三千阶,就算他用爬的,也要爬到山顶。
苏将离的双手紧紧扣着青石板,用力之深,那十根手指的指甲都没剩下一个完整的,无一不是狰狞地劈开。
起来,苏将离,站起来。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看得出,眼前这人已是强撑着一步一叩。
跪在又站起,重复了上千个台阶,就算是铁人,不散架,估计也是要脱层皮。
更何况,他苏将离不是铁人,是肉做的。
他的血已经染透了不知道多少台阶,膝盖反复的砸在地上,裂开的嫩肉中绞了不知多少砂石,让他连站都站不稳。
“够了……”
看着眼前的苏将离,宁可双手都要在青石板上,抠出十道指痕,还固执的要站起来。
靳俞红着眼眶,再也忍不住了,一把将苏将离抱起来,一记肘击劈在他的脖颈上。
待到怀里那人安详地被他揽在怀里,他才喘着粗气,双眼直视着石阶的另一侧,目光躲闪的花家姐弟,一字一顿地说道
“不跪了,你们敢不治,他日无情教铁蹄,必踏平你们花刹谷。”
“你!”
原本还有些心虚的花嘉溪,听了这话,头发气的都要炸起来,她捏着拳头,冷冷一笑,无比嘲讽的说着
“说得好像,你们这些年放过花刹谷似的。”
要不是你们这群该死的混账,占着整个南疆的要塞,疯狗一般,见一个杀一个,花刹谷至于避世至今十多年?
这话说的靳俞都要气死了。
小教主自从十三岁那年,不小心伤了,他们花刹谷那个三小姐花嘉雨的脸,愧疚的都不知道怎么办好了,硬是顶着教内那几个老东西的压力,也要扶持花刹谷。
怎么到了花嘉溪这儿,好像他们迫害他们十几年似的?!
“七年前,你们饥荒,开仓的不是我们无情教吗?三年前,你们被马贼骚扰,把他们揍了一顿的,不是我们无情教吗?”
靳俞咬牙切齿地说道
“花嘉溪,你做人能不能讲点道理,你是白眼狼吗?!”
“白眼狼?!你们站着说这话,腰是不是都不疼,且不是你说这些,我连根毛都没见”
花嘉溪黑着脸,重重一鞭子抽到了地上,发出“噼啪”一声巨响。
“这些年你们的人都跟疯狗一样,见花刹谷一人,杀一人,生生把我们杀得连谷门都不敢出一步。”
什么玩意?!
靳俞这下也蒙了,这是谁下的令,他可从来没听说过。
还他妈装呢是吧?
花嘉溪冷笑了一声,手中长鞭直接指上靳俞的鼻子,满脸暗嘲地说道
“前几个月你们的人突然撤了,我还以为是你们无情教长点出息了,没想到啊,是今天用着我们了。”
他要是知道几个月之后的沈诃能中毒,还不早早就让他防备起来,至于来这儿受气?!
等等,几个月前?
那不是,顾青刚被收拾的时候吗?
靳俞脑袋里突然冒出了个荒谬的想法,他抿了抿嘴,试探地问道
“追杀你们的人,是不是大多穿着青衣,衣服上绣竹叶,手上系着红绳铃铛?”
花嘉溪一想这事儿,火气就噌噌噌往脑袋上窜,她气急败坏地一鞭子抽碎了块石头,怒骂道
“你们自己的人,你们不知道?!少他妈在这装好人了!”
果然,是西部顾青手上的人。
靳俞的眉毛拧的更紧了,他到底为什么要背着他们去杀花刹谷的人呢?
就为了搞坏小教主的名声吗?
话说小教主名声这么臭,就算不去刻意搞坏,也是人人喊打啊。
在他怀里安静半昏迷的小教主,却在花嘉溪那重重的一下锤石巨响后,身子抽搐了一下,有些迷茫的睁开了眼。
天还是那个天,地还是那个地,山还是那个山。
就是他这个人,怎么被别的人给抱住了。
“不管你信不信,这都不是我们教主下的命令,而且,你去江湖打听打听,我们教主半年前就因为一点意外,离开了无情教,他是不可能下命令的。”
见苏将离转醒,靳俞抿着嘴,忙说道
下什么命令?
苏将离茫然地眨了眨眼,忽的后脖颈子一阵剧痛,引得他差点干呕出来。
对了,他还没有到山顶。
“教主……”
明显感受到了怀里那人的抗拒,靳俞拧着眉头,满脸担忧,欲言又止道
“你的身子……”
似乎是刚才昏迷那一会儿,给他恢复了不少精力,苏将离甚至还安慰地朝着靳俞笑了笑,晃晃悠悠站直身子,推开了靳俞的还想要揽过来的手臂。
饶是他腿肚子已经软的,几乎要抬不起来,他还是执拗地上了新的台阶。
不夸张的说,他的膝盖已经是跪烂了,黄沙,小石砾绞在经历了上千次,全身重量碾压的膝盖里,红白的肉被染得都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
再跪下去,真上了三千阶,他的腿,不废也歹残。
花嘉溪深深地看着眼前这个执拗的人。
她现在有些好奇了,那个叫沈诃的人,到底是有什么别样的魔力,能够让这个。她以为连心都没长的苏将离,为他做到这步田地。
“碰——”
苏将离在众人的目光中,又上一个台阶,膝盖骨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我信你一次。”
花嘉溪淡淡地瞥了一眼,满脸都是心疼担忧的靳俞,转过了身子,一把拉起还在发懵的花嘉泽,飞身几步朝着大殿掠去。
“诶呦我的小祖宗,没事吧。”
花嘉溪这拍拍屁股一走,靳俞可是彻底憋不住了,三步两步窜到苏将离身侧,小心翼翼地将地上的人给搀起来。
“我没事,她这是?”
怎么他就昏过去一会儿,花嘉溪就转性了?
苏将离整个人无力地靠在靳俞的怀里,朝着花嘉溪离开的方向,纳闷地挑着眉头。
“可能是良心发现了吧。”
事情不明朗前,还不能跟教主提这些,一想到顾青这个逼,这十几年,背地里不知道使了多少坏,靳俞就是一阵子心堵。
虽然他们俩之间没什么感情,但毕竟还是共事了十几年,回想起他被前教主整治的那般惨,难免还是有些兔死狐悲。
说到底,他们不是一类人,他靳俞只是个市井长大,意外入教的倒霉蛋。
但顾青不一样。他是原本关里秦家的人,也就是当初被小教主屠了满门的秦家,不知道那时候小教主到底哪根筋搭不对,把这个祸根苗给留下了,还留在身边。
他顶多就是对无情教无感,顾青,这些年却将自己的恨,掩藏的那么深。
靳俞刚唏嘘出声,臂弯就是一沉,低头一看,他紧蹙的眉头,略略舒缓了一些。
苏将离只觉得自己的眼皮沉如千斤,脱力的疲惫感就像潮水般,将他裹得严严实实,心情放松下来后,他便再也耐不住那困倦感,深深地睡了过去。
他很少做梦了。
至少,从他成为沈诃后,很少做梦了。
只有在他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时,做过几次关于苏将离,一些难以启齿的梦。
可能那时候的他,也不知道,梦里有些情节,会在十几年后,梦想成真。
他还记得,苏将离平日里最喜欢穿红衣,他的笑永远是那般恣意,张扬,仿佛这天地间的光辉,他苏将离能独占三分。
中毒那天,苏将离对他说的都是真的吧,他说,他不回无情教了,他说,他要和他浪迹江湖。
他们拥抱在一起,他从来没有像那样吻过一个人。
那一吻深到他宁可窒息也不愿放手。
那是他可望而不可求的人儿。
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足以将沈诃拖入情欲的深渊。
“小伙子,这排毒呢。”
耳边忽然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
意识迷离的沈诃,闻言又惊又羞,他已经顾不得别的,甚至脑袋还在嗡嗡作响,眼睛却倏地睁开了。
五感之中最先恢复的是嗅觉,他敏锐的察觉到,他现在正被穿着一身亵衣,被浸泡在了一个大药桶里。
还好不是不着寸缕。
沈诃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低头一看,小东西果然非常的精神。
“这……”
刚开口,沈诃就被自己嘶哑的声音给吓了一跳。
“哼,再晚点来,你这小命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
花京容看着眼前这个呆呆傻傻,哪有一点儿沈逢君影子的沈诃,恨恨地拿手指头点了点他的额头,道
“还算苏家那小子懂点事。”
听说了苏将离为了沈诃一步一叩,就连花京容都忍不住动容几分。
虽然沈诃无论如何,她都是要救的,但是苏将离此举,无疑是给她诺大的台阶下。
花刹谷与无情教交恶这么多年,他都肯为了沈诃,把身段放低都尘埃里。
“他怎么了?”
听这位前辈的语气怪怪的,沈诃心里咯噔一下,忙不迭地问道
闻言,花京容眼底灵光一闪,旋即有些倨傲地抬起下巴,看着沈诃,冷冷地挑起了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