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些暖意的春风,拂过沈诃的脸,阳光穿过山谷上的高树,折射进他的眸子,晃得他眼睛泛起酸痛。
他闭了闭眼,而身下狼狈伏地的顾青,咳出几口淤血,脸色却从丧家之犬的沮丧,换成了洋洋得意。
颈间的匕首,刀刃泛着冷色,斜斜的映着沈诃紧抿着的嘴角。
够了,够了,别再执迷不悟了。
靳俞深深的看着沈诃,捏着刀柄的手指,用力之大,有些泛白,他的余光扫过山岭的高处,远远的竹林,隐隐透出几分冷意。
他知道,那个人,不耐烦了。
不能拖了,再拖下去,他们都歹死。
“哥,我从来没有求过你。”
耳边突然响起沈诃的声音。
闭着眼睛的沈诃,睫毛不住的颤抖,他张了张嘴,用着只有他和靳俞能听清的声音,有些干涩的说道
“放过他。”
那带着些苦涩的话,像是一只长着尖锐指甲的爪子,刨开靳俞的胸膛,将他一颗心揉搓地,翻江倒海的泛着疼。
你就跟我有能耐!你就咬准了我舍不得!
靳俞的眼眶红了红,他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捏了捏拳头。
既然这么喜欢人家,当年他可没少给你机会,为什么非要等着人没了,才追悔莫及?!
沈诃话毕,见靳俞仍旧是不言语,心下有些悲凉,他缓缓的张开了眼,脖子仰了仰,毛茸茸的头顶无意识的,蹭上靳俞的手臂,引得身后的人手指又紧了两分。
是不够吗?
他在心底喃喃着,嘴角挑起抹苦笑,也对,靳俞与他,只是少年时,那段露水般短暂的兄弟情重,况且,他还害得他进了魔教。
他不应该,对靳俞存着那么大的幻想。
就比如今日,靳俞就可以为了别人,给他下药,还把苏将离诓来。
但是,他害的当年无忧无虑的阿俞哥哥,流落至吃人不吐骨头的魔教,他终究是欠着他的。
卡着沈诃脖子的靳俞,只听见怀中人一声深深的吸气,错眼间,沈诃就挺直了身子,白皙如玉的脖颈,视死如归的,朝着他的刀刃直直的撞过去——
“嗤——”
一朵血花,在空中绽开,温热的血顺着风,粘到沈诃的脸上,有几滴落在眼睑上,模糊了他的视线。
不疼。
他有些茫然的眨了眨眼,反应了两秒,才意识到,那血是靳俞刚刚拿手挡住了刀刃,被他撞开了道口子。
操!
靳俞疼的吸了口气,咬着牙,在心里暗骂了沈诃一声,甩手丢掉匕首,一个回身,拎起了沈诃的衣领,恶狠狠的瞪着他
“你他妈疯了是吗?!”
谁教你这么不惜命的?你活到这么大,有多不容易你自己不知道吗?
“我……”
是我欠你的。
沈诃刚张开嘴,话还没说出口,靳俞沙包大的拳头,就裹着怒气,重重的锤在他的脸颊上,彻底的把他的话头打断。
这还不算完,他挨完这一下,眼前还有些发黑,刚吃痛的抽了口气,便是一阵天旋地转。
靳俞直接拖着他的衣领,把他按在了地上,双腿骑在他的腰间,一手把他的手腕交叠着,压在头顶,一手捏着拳头,发了狠的往他额角上锤。
对付不听人好好说话的沈诃,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把他打晕。
奥,他可没有公然报复,刚刚沈诃扇晕他的那巴掌。
本就是受了一身伤,跟顾青的对决中,内力也消耗殆尽的沈诃,哪里挨得住靳俞的拳头,三下两下,脑子就一阵阵的发晕,眼前也渐渐地暗了下去——
揍了半天的靳俞,发现身下的人,总算是消停下来,安详的睡了过去,心中可算是松下一口气来。
好了,头号麻烦解决了,还有个二号麻烦等着他糊弄呢。
“为什么不杀了他?”
果然,顾青又拖着个重伤的身子,叭叭的凑了过来,抻着脖子,有些不满意的看着靳俞。
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呢?!我要是有心杀沈诃,还至于刚才挡刀吗?还问?再问爷把你的嘴撕了。
“时间快到了,赶紧,带这小子走。”
靳俞不慌不忙的岔开了话题,直接拽着顾青受伤的胳膊,越过地上挺尸的叶生,走到了苏将离的身边。
顾青有些不甘心的捏了捏拳头,但是看着靳俞那副,装聋作哑的样子,只得泄了气跟着他走。
跟在靳俞身后磨蹭的时候,心底也没落下的冷冷骂着
靳俞还有脸说我?你自己不也是个三姓家奴。
怎么感觉,这小子,长高了?
靳俞刚走到苏将离身边,心底就涌上一种怪异感,端详了地上的人儿半晌,才纳闷地发现,这人,怎么一天之内,长了这么高的个子?
是充气了吗?
害,不管了,与其怀疑这小子是充气的,不如怀疑他是个小狐狸精转世,把人一个两个都魅惑的五迷三道。
靳俞在心底里吐槽了一句,弯下身子,也不嫌脏的一把提溜苏将离的衣领,掂了掂,发现不算重,于是利落的揽住少年的腰,一个翻转,像抗米袋似的,把人给抗在了肩头。
苏将离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他被从小玩到大的青梅竹马,四刀废了手脚,可怜兮兮的流落到街头。
被十年的死对头给捡回家了,还莫名其妙的被收养了。
他本来以为,死对头就是,那种别人家的大侠,性格高冷,武功高强,还带着些圣母光环。
可是相处久了,他才慢慢了解到,那人是个嘴巴不饶人,心里比谁都热乎,但是还有点小恶劣的家伙。
他的怀抱是温热的,在他最无助又彷徨的时候,纵身揽住了他。
可他的温柔,却一分都不是给苏将离的。
他的温柔,只是因为他博爱,或许,随便换成哪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遗孤,他也一定会养在身边。
他是个厚颜无耻的小骗子,可他却还想骗的更久一些。
太糟糕了,他太糟糕了。
“别哭。”
怎么哭了?白发人的心尖跟着苏将离不断滑落的眼泪,颤了又颤,冷的像块冰似的手指,情不自禁的抚上他的脸,揩去了眼角温热的泪珠。
是身子不舒服吗?不应该啊,刚才他已经替他疏通了两遍经脉,乱窜的内力应该已经平复下来了。
意识朦胧间,苏将离感觉,有人在摸他。
还喊他别哭。
开玩笑,他可是堂堂无情教教主,他会哭?
苏将离在心里不屑的冷哼一声,睫毛颤了颤,就要睁眼看看,是哪个狗眼不识泰山的在他耳边嘚吧。
随着眼帘的拉开,世界在他的眼前,逐渐的清晰了起来。
一直凑在他面前的脸,也变得清晰了起来——
“倏”的一下,苏将离猛地闭上了眼。
什么玩意,这还有连环梦呢?!
还是说,这大白天的,他撞鬼了?!
不会错的,那头龙须酥似的白发,熟悉的令他胃疼的眉眼,还有那双刻在他骨子里,只消看着他,就能露出慈母般温柔地能挤出水来的眼眸。
这,这不是他驾鹤西归了四年的师傅,卿无衣吗?!
“怎么了,见到为师,不高兴吗?”
看着苏将离这副反应,卿无衣多少还是有些心酸,这才多久没见,上次潜到沈府,为小徒弟解毒的时候,那小脸还是圆鼓鼓,带着些婴儿肥的模样,如今怎么都瘦的脱了骨。
不,他不是不高兴,他是要吓死了。
苏将离感觉他的心肝都跟着颤了起来。
哪怕他心理承受能力再强,也没法再短短几分钟时间里,接受一个他披麻戴孝守了七天七夜,又亲手埋下墓的师傅,就这么活生生的又在他面前,没事人似的蹦跶。
“你,你是……等等,我死了吗?”
苏将离思考了半天死人能复活的可能性,想了半晌,他觉得大概率是他挂了,所以在地府见到了他的好师傅,不由得悲从心来,凄凄惨惨的问道
“傻孩子,想什么呢?”
卿无衣被苏将离皱成小包子的脸,给逗得微微笑了一下,紧绷了多日的心,也在这一呼一吸间,松懈了不少。
松懈下来,他就忍不住想要摸摸苏将离的头,他,很想念少年柔软的发旋,想念那段,只有他和少年一起度过的逍遥岁月。
在这腥风血雨的四年间,他无时不刻,不是紧绷的,如同弦上蓄势待发的箭,只有偶尔酒后梦酣,就这冰冷的月光,沉醉在过去的回忆里,他才能偷到片刻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