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殿后院的红梅，在这个季节正是生长茂密绿叶，楚无怜站在亭下，因太过清瘦，风过时外裳空荡荡的，让她整个人看上去亦显得轻飘飘。
李冒目光落在桌上那把玄红剑上，楚无怜已在这亭下站了许久，双目始终望着前方那棵棵红梅树。
楚无怜拿起剑，走到红梅树间，李冒看着她将红梅树的树枝全部砍断，地上绿叶一片，今年冬日便看不到红梅盛开的景象了。
她的剑法轻柔飘逸，看不出有半点情绪的宣泄，李冒只是在一旁看着，不去言劝，也不去阻止。
李冒一回头，见到北景辰来了，他连忙躬身行礼：“王上……”
楚无怜转头，丝毫未去躲闪目光，将长剑收回鞘中。与此一看，倒是有几分挑衅的意思来，李冒看王上脸色阴暗，不过但凡来这未央殿何曾不是回回都是这样的脸色。
北景辰缓步走过去，终是开口言道：“你出城，可知王后也相助……”
闻言，楚无怜怔了怔，她本意瞒着周含素，只是那日出城太过顺利，她有想过是否含素也相助了。现在听北景辰的话，是坐实了，她不知道他会如何处置罗成蔚与周含素二人。
“你打算如何？”楚无怜握剑的手势不禁用力了些。
北景辰迎着他的目光，并未直接回答，而是道：“现如今除了他们，还有什么能让你开口的……”
楚无怜双目轻颤一下，轻轻叹息着：“我既已回到这里了，难道你还要一直将穆老板和皓儿囚着吗？”
她用的是“囚。”
“你是回到这里了，可你真的回来了吗？”北景辰抬手，轻轻摸过他的脸颊，只是他如今能触到的并非是他的怜儿。
楚无怜已毫无抵抗之意，倒是依顺地顺着他的手抬起脸来，眉眼竟是轻笑一笑：“早就是回不去了。”
北景辰亦也是苦笑一下，将手缓缓落下，她刚开始是为了南楚留下，现在是为了周含素他们等人留下，好似从不是哪一次是为他留下的。
碎叶无声落下，北景辰袖子轻甩一下，转身离开了，只留下楚无怜一人在原地站了许久。
自那日后，楚无怜似是自弃一般，不练剑，也不读书写字，日日就是发呆。望着院前的青竹发呆，望着白云发呆，望着桌上那挂着的笔发呆。
她每日这样浪费时间的发呆，就连北景辰走到她身后半响，她都未察觉。直到他双手从背后将她拥住，她才发现，稍稍回眸，只是看了一眼，又将目光移到那远处屋檐。
李冒看到这一幕，心中实在唏嘘。楚无怜曾看王上，眼神虽总是波澜不惊，却是深入骨髓，如今再也找不回那半点眼神的。
北景辰未得到回应，将脸埋在她的颈窝间，良久，楚无怜终是将头轻侧了过去，二人相依偎，却又是无声告离别。
他放开她，背过身去，闭了闭眼：“楚氏贬为庶民，自行离宫吧！”
李冒闻言后背一颤，只见楚无怜听了此言，起身跪扶在地，深深一拜：“民女谢恩……”
北景辰缓缓回过身来，看到楚无怜因为深拜，披在肩上的长发落到身前，颈后一截截脊骨，她已瘦得有些伶仃了。
他闭上双眼许久，双眸已是深深泛红，哪里还能说得出话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待脚步声在屋中消失了，楚无怜才抬起头，李冒扶着她起来。福顺捧着托盘进来，那上面是一个长形锦盒，锦盒旁 放着腰牌和路引。
李冒这才知，原来王上那日见楚无怜拔剑砍掉所有红梅树时，就已经想好了，今日是准备好一切才来的，却是连句道别都没说。
楚无怜看到这托盘中的一切，睫毛轻颤，稍稍转眸看着的方向，是未央殿门，北景辰刚刚离开的方向。
“王上说，殿……楚姑娘若还是其他愿，可一并都提……”福顺顿了顿，补充了一句：“穆子淼已出了地牢，逐出京都了，王上会安排小王爷同楚姑娘一同离去。”
“除此之外，楚姑娘可还请三个愿，王上都会替姑娘实现。”
楚无怜沉默不语，李冒只想，王上将穆子淼都放了，对此事定不会追究王后和罗公子了，她也无其他愿了吧！
福顺轻叹一声，抬头将那锦盒打开，里面是北景辰赠与她的那玉佩和夜明珠。
“王上说，若天太黑，楚姑娘害怕了，可怎么办？若有一日，楚姑娘突然念及旧人，无物思人可怎么办？”福顺说到后面嗓音也有些哽咽了，这些话让他来说，也觉难受。可王上交待他时，面容多么平淡，可心中疼了多久，只有自己清楚。
楚无怜侧过头去，李冒见她双目一顺，眼泪终是落了下来。
三日后才颁的正旨，仍是福顺一人来的，圣旨中还提及了玉儿与李冒的去处。玉儿被放出宫去，李冒不愿，说想去上虞宫守着，北景辰知晓后，便也同意了。
未央殿的侍从被撤了，宫人们也都打发走了，今夜只有楚无怜，李冒，玉儿他们三人在，因为明日楚无怜就要离宫了。
李冒向来睡眠浅，听到殿中有动静，便披着外裳起来了。走到后庭，借着月光模模糊糊的看见来人的身影，他将提灯往身后藏了藏，王上还是来了。
楚无怜寝屋的外室是点了一支烛光的，北景辰的影子在屋内虚虚晃晃。他轻轻掀开帘子，外室的光透过帘子到内室便很微弱了，但也足够看清楚无怜的睡颜了。
他的动作很轻，生怕惊醒床上的人，看她睡得熟，眉目舒展，他不觉也跟着柔和一笑起来。不记得多久未看到她这样安心的睡容，可转头一想今再不能见，是锥心之疼。
北景辰轻轻坐于榻边，低垂着头，将榻上人的手抵再自己额上，贪婪却又不敢奢求。
李冒在廊下柱子一直候着，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后，他才见到王上轻着步子出来了，关门的动作特别轻。
看到王上这样，李冒亦是鼻头一酸，虞乐娘娘总望四殿下不要同她一样，情深缘浅。可奈何，四殿下还是走了母亲的后路，可从四殿下为王位所争，坐上王位时，就注定不能与楚无怜长相厮守了。
李冒转身，准备回屋，却听见“吱呀”一声，楚无怜散着发，穿着一身白色亵衣走了出来，原来她都醒着的。
巳时，楚无怜到宫门时，北景皓已经在了，亦无人送行，只有李冒一人相陪。
“皓儿，走吧！”
楚无怜和北景皓对李冒轻轻一拜，李冒受了这一拜，喉咙间哽咽，闭上双眼道：“二位保重。”
他在睁眼时，看楚无怜一身红衣，长发被红发带束起，腰间别玉笛，手中握玄红长剑，上马奔出宫门，他似看到她奔于江湖的模样。
直到楚无怜和北景皓的背影消失在眼中，李冒才朝宫内走去，脑海中是他在这座城中四四十多年的记忆来回穿插着。
他看见远处是周含素朝宫门奔来，汝儿在后面相劝着：“主子，她已经走了……”
周含素晚来了一步，她没有送别到楚无怜，而是看到宫门渐渐相合。北景辰没有废后，仿佛那件事没有发生过，她要在这宫中继续看着他，仰望他。
看到李冒在那，周含素拖着沉重的步伐走过去问：“她什么话都没有留下吗？”
李冒轻轻摇头，可他猜想，楚无怜定是希望眼前这个人，能好好与王上相持走下去。他都能看明白的一些事，楚无怜那么聪明，怎会看不明白。
北景辰在御书房看奏折，沈怀苍求见，福顺知道，楚无怜离宫了。他见王上神色未变，微微点头后，继续批阅手中的奏折。
到暮色时分时，福顺陪着北景辰来到未央殿，除了楚无怜不再，一切陈设毫无变化。
在殿中环顾了一圈，只有桌上放着一张纸，两侧用石镇压着。北景辰并未将那纸张拿起来，而是双手放在背后，深深凝望着那字迹。
“一愿社稷昌。”
“二愿黎明宁。”
“三愿君求仁得仁，岁岁平安此生无忧。”
最后是：“无怜告别……”
北景辰转身离开，福顺回头，看见桌上那张纸静静躺在那里，楚无怜终是有三愿。仍有一愿是王上，不知王上曾短暂拥有她，是幸还是不幸。
未央殿被调走的宫人后又被派遣了回来，布置一切都还同从前一般，北景辰偶尔还是会来。在窗前桌旁坐一坐，楚无怜留下来的那张纸仍在，谁也不敢去动。
每回转过那月牙拱门到后院时，总是停驻一会，像是仍能看到她在红梅树前练剑的模样，能看到她笑脸相迎。
只是这院中寂寂，那红梅树亦是重新生芽，迎着冬日，却开不出那红梅盛景。
楚无怜生辰日，京都下了雪，北景辰独来未央殿，看着那被大雪覆盖的红梅，好不容易开的新芽也被冻死在这场大雪中了。
福顺让宫中花匠好好照料这未央殿后院的红梅树，第二年初夏时，已有几棵红梅树的树梢上结了果实，今年许是会有雪中红梅的景光了。
一日，北景辰再进屋中时，桌上楚无怜留下的那张纸却不见了，福顺愣是一惊。本以为王上会大发雷霆，却见王上伸手摸了摸那张纸曾在桌上的位置，平淡的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