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晃过去了好几日，哪怕就算是北离易主，外面长安城里的人却依旧如从前一般，对于百姓而言，似乎谁是皇帝并不重要，只要他们能跟从前一样生活，只要皇帝对百姓的税收不变便好，也许有了一个新皇帝他们还能减免不少税收，更何况祈笙领兵战胜了匈奴，在百姓心里，祈笙的威望还要比上一个皇帝更高一些。
月听阁的弟子随他们一起住在客栈里，他们在客栈里住着的时候听说了祈笙成为新皇的事，慕离仍旧为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国师，不过他想来也当不了太久，倒是随了他的愿望，能亲眼看着祈笙登基称帝，这辈子倒也没有留下什么遗憾。
今日忽然有人来敲宁玉的门，宁玉还以为是黎渊，走过去开了门才发现来找他的人居然是慕离。此时见他自然有几分意外，不知这是发生了什么偏差不成，百余年前他根本不认识慕离这个人，如今慕离却亲自过来找他。
人已经到了门口，自然要放他进来。
宁玉看着忽然出现在门口的慕离道：
“请进。”
宁玉侧身让开，放慕离进来，今日他是一个人过来的，没带什么随从。
宁玉走到桌前给这个客人斟了一盏茶，将茶杯递给了他，顺口问了一下他来这里的原因：“不知国师今日怎么有时间到我这里来？”毕竟对于他们这些人而言，慕离是稀客中的稀客。
慕离依旧是那一身一尘不染的白衣，不说话不笑的时候，整个人显得格外淡漠疏离，拒人于千里之外，可一说话一笑却又似天上不染人间烟火的神仙又回到了凡尘一般，温文尔雅，一看便是人间颇识礼数的贵公子。
他是宁玉眼里贵公子中的贵公子。
慕离沉默了片刻后沉声道：“我时日无多，今日前来是特地来想拜托你一件事。”
宁玉听到时日无多这四个字手里倒茶的动作一顿。虽然算算也到了时候，但这事从他口中说出来自然不免令人难受。
宁玉皱着眉头望着面前的人道：
“国师何出此言？”
他的身体他自然了解得清楚。
慕离不动声色地与他解释道：“当时封印北离浊气的时候便受了伤，接连两场大战时其实已经是强弩之末，为了活到这个时候，我用了些他族禁术，用来世的命换这辈子可以多活一些时候，现在算算已是大限将至。”
原来魂飞魄散是他自己选的，就是为了这辈子能再多活一段时间。宁玉自然知道他这么做的原因，他在这世上的原因不过就是为了那一个人：
“你花了这么大的代价可是为了祈笙？”
慕离不答，目光却沉了一沉。宁玉心里知道也只能是这个原因，慕离将祈笙看得很重，哪怕没有来世这辈子也想看着他登基称帝，慕离待祈笙这般情深，现在祈笙想来还不知道这事，等他知道慕离魂飞魄散不复往生的时候也是很多年之后，自己也开始修行仙道的时候，只是十分可惜那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可惜眼前这都是过去的事，无从更改的事，宁玉就算是如今知道，也无法阻止慕离。不知道他今日来是想托他做什么事，不管想来不管是什么事他都会答应的。
宁玉轻声叹了一口气道：“你想拜托我什么？”
“我知你与黎渊，还有与你们一道同行的那些人也许不是普通凡人，甚至也许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宁玉一怔，他可猜的真准，哪里像是祈笙幻境里造出来的假人。
可慕离这个问题他还是不回答的好。好在慕离也没有让他回答，他们的身份眼前这个聪明绝顶的慕离已经隐约猜到了，他竟能猜得八九不离十，果然是他见过的最聪明的人，观察力也远非常人可比。
宁玉听得他又道：
“我前几日曾在夜里占卜星象，我死之后，祈笙他一生顺遂，可他死后却会魂魄不宁，受人打扰，料想再过几百年，他的魂魄便会重生，那之后的事我便算不到了，可死人魂魄重生却未入轮回毕竟不是一件好事，我担心他的魂魄会受人利用或是被人牵制，黎渊是他的朋友，待他很好，愿意为他做很多事，不会伤他所以我不担心，但我明白你，他这一辈子过的很苦，往后连我也不能陪在他身边，若是可以，等到了那时，请你放过他。”
只要是对祈笙有利的事，慕离再难都会去做，如果需要求人也会亲自来求。
可对于宁玉而言，其实又谈何放过二字，他的确是已经见到了多年之后的祈笙，他似乎受人控制复生，心里满都是累积的怨念，身体与身上的灵力时常不受自己的控制，但那也不是祈笙自己的错，他都已经死过一次了，而且生前活得又那么痛苦，就算是死后做了什么，大都也可以功过相抵，他当然不会杀祈笙。
宁玉看着面前的人甚是诚恳地道：“我就算是那时想要杀他只怕也没这个本事，何况他是黎渊的朋友，黎渊的立场便是我的立场，只要他本心没有做错事，我们想办法找出那个幕后利用他的人便是，至于那几个月听阁的弟子你不用担心，他们……”
他们既然是月听阁的弟子，而月听阁这个门派本就是由祈笙后来所创，说起来祈笙还是他们的祖师，他们哪里敢同自己的祖师爷动手，可这都是后来的事，眼下宁玉只得道：
“他们年纪虽轻，却到底也不是不分青红皂白的人。”
那时似乎有准备动手的人，只怕也是吓傻了，那几个小孩子本心并不坏，不是会做出那样事来的人。
慕离又望着面前的宁玉道了一声：“多谢。”
他真的很客气，从一开始认识到现在，不知道说过多少声多谢。
宁玉看着他如实道：“你当真不必这么客气。”
宁玉犹豫了片刻之后忽然又开口问道：“真的没有办法让你的魂魄不消散？”
只要能保住魂魄不散，三魂七魄若在，凡人便能入冥界往生，宁玉不解，慕离是他认识的人里最聪明的一个，他不大明白当时的慕离为何不再多想想办法。
“我一一试过了，没有用的，世间便是如此，想得到什么东西就得付出应有的代价，我得到了这么的不属于我的时间，能看着祈笙登基称帝，此生心愿已了，该是时候付出我该付出的代价，所以于我而言实在没什么。”
他自己倒是看得很开，哪怕这代价宁玉一个外人都觉得未免有些太大，放在自己，都不一定能舍得。
两相沉默之后，慕离忽然开口道：“可要与我一道出去走走？”
出去亲眼见见当年这长安城里车水马龙的繁华。
慕离当面的邀请宁玉又怎能拒绝，别说是他，世上换了谁眼下都拒绝不了这个人的请求。
“好。”
走在街上，宁玉才想起来一件事，他就是个普通人所以上街不打紧，可慕离却是这里身份尊贵国师，若是贸然上街会不会引的其他百姓驻足。
慕离见他忽然停下脚步，看着自己欲言又止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没关系，两次来长安城我都很少上街，没人能认出我来的。”
这样便好，也没有人能认出宁玉来，他们两个可以像普通百姓一样逛街。
慕离与宁玉走在街上，偶尔能看见小贩在街道边摆着个摊，沿街叫卖，一时愣神，心里感叹了一句，不知道似慕离祈笙这般身居高位的人，可有羡慕过现在身边眼前的这些普通百姓？
大抵也是羡慕过的吧，虽然不至于轰轰烈烈，行当于事，却至少能安安稳稳，平平安安地过完接下来的一生，慕离他毕竟已经没剩下多少时间。
慕离看了宁玉一眼：“你很羡慕他们的生活？”
街上沿街可以看到正举着糖葫芦到处玩耍的孩童，慕离顺着宁玉的视线看过去正好便看到了那一幕。
若说羡慕自然是羡慕的。
宁玉点了点头，这也没什么不好承认，他曾经羡慕过很多事，很多人：“有的时候倒挺羡慕的。”
他从前便过的是这样的生活，等到他和黎渊把月听阁的事情查完，一切也应该都能回去。
宁玉身旁的慕离与他一同看着闹市里横行玩耍的孩童，忽然轻声道：“其实我到不大羡慕。”
说到这里，慕离的目光倒是不自觉地深了一深：“人生漫长，这世间的人呢各自有各自的路要走，我们此刻看到他们过得悠闲自在，他们未必一直都能悠闲自在，而且我们眼中的悠闲未必是他们心里觉得的悠闲，这世上所有看起来的安乐自在，没有一件不是来自于困苦。”
这道理宁玉其实也懂，他只看到了那些小贩和孩童闲下来的时光，何曾想过小贩们一年到头天还未亮就得早早起身收拾东西，哪里想过那些孩童今日玩完以后便要回家念书，未来几十年，甚至是往后余生都要在书桌前度过，与古灯书籍为伴，好一些考个微薄的功名度过余生，差一些一生都是个穷困潦倒的书生。
只是这话让身边的慕离说出来，更多了几分莫名的意味。
宁玉停下脚步望向身边不远处的慕离：“国师一直过得很通透，一点儿也不像是个二十出头的人。”
他那时明明很是年轻，才二十出头，为何心思却比许多大他的人都要通透，宁玉忽然想起了那日黎渊带他去过的屋子，那是慕离从前住过的地方，屋子里的布置装潢甚是简单，可屋内一笔一划都写满了祈笙这两个字，那样环境下长大的孩子，倒也难怪。
慕离听了他这话只是笑了一声，不再答话。
这事便这么过去了，两个人都没再提起过。
两个人又走了一阵，慕离忽然开口道：“宁玉，你可察觉黎渊喜欢你？”
“黎渊？”
宁玉一怔，为何慕离会好端端地又忽然说起了黎渊。
慕离复又轻轻点了点头道：
“你不是说我活得很通透？那我看人，看人的心思自然也是极准的，我看得出来他喜欢你，你若是也喜欢他就别浪费彼此的时间和心意，别像我一样，错过了很多东西才觉得时间不够，时间这东西对于我们凡人而言甚是可贵，总是一晃便过去了，有些事还是趁早说清楚的好，免得等到真的过去了又难免会后悔。”
后悔总是来不及的。
宁玉没有顺着慕离的话说下去，反而是问起了他和祈笙的事：“那你对祈笙可还有遗憾？”
“自然是有的。”慕离笑了一笑似乎想到了什么，神情有些恍惚与惆怅，他当然有遗憾，而且一想起来自己的遗憾便有些心如刀割。
宁玉倒是了解慕离现在的心情：“把一个心中所想的人变成自己身侧的人，需要很大的勇气，你的理想要陪你度过一生，最怕的是心底的自卑，觉得不配，总觉得他值得下一个更好的人。”
慕离看着宁玉，若他还有时间倒是想结交面前这个朋友，可惜他的时间不多了，这辈子形形色色其实见过很多人，但宁玉和黎渊毕竟是出手帮过祈笙的人，黎渊又是祈笙看重的朋友，所以今日他才会前来，特意与宁玉说这些话：
“你说的很对，只有一点便是期限不对，并非是共度一生，我没有那么长的时间了，但你有，所以好好考虑一下吧，有些东西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我看得出来黎渊是一个很好的人，一旦他认定的东西，认定的人必然会珍视。而你也是，你们互相明白心意，却都没有明说，或许你们各自有自己的考虑，往后这样也许还好，但也许将来会有不测的变故，未来的事，就算有人能算个大概也说不上准确。”
慕离时日无多，可却专门腾出了这段时间来找他，甚至特意来开解他。
宁玉看着面前的慕离，虽然一直以来都知道他是幻境里的人，此刻却像隔着他望着百余年前的那个真人一样：“不管如何，谢谢你。”
慕离摇了摇头，他的话宁玉都听懂了，接下来怎么选便是旁人无法干涉的。慕离离开的时候，宁玉站在原地目送了他很久，直到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这长安城里，因为他这次一走，他们想来是不会再有能活着见面的时候。
实在可惜。
连他都觉得可惜的人，也难怪祈笙后来会发疯。
*
一个月转眼过去，今早的时候，黎渊忽然敲了宁玉的门。宁玉原本在房里坐着，走过来开门见是他倒有些意外，黎渊若是无事从不在这个时候找他，这个时候过来，想来一定是幻境里这个时间有什么重要的事发生，仔细算算时间，应该是慕离出了事。
“可是慕离他……”
宁玉已经将慕离视为朋友，他这一离开，心里自然难免难受。
黎渊神色一重，点了点头道：“我来找你是因为今早祈笙赶马车去了城外，他昨夜便差人寻了整个长安城的白丝绸带了过去。”
整个长安城的白色丝绸，不知道祈笙这个时候要这么多白色丝绸是打算做什么。
黎渊看着面前的他解释道：“慕离虽然生活在北方，却一生没见过下雪，长安方才入夏，等到冬日还有一段时间，他现在看不大清东西了，所以祈笙念他活不了这么久便想了这么个办法。”
好让慕离最后能看见一次期望看到的下雪的样子。
宁玉一时语塞，黎渊原本可以变幻天气，可那时慕离将自己的身体状况隐得很好，黎渊不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先一步离开了凡间回了魔界，等到知道了凡间的事，凡间已经过了几十年，等到祈笙年老时才又见了他一面。
真正的百余年前，黎渊并不在当时的长安城，祈笙那时还没有修习仙道，不通术法，没有办法的时候便想出了这个招数，他对慕离的遗憾太多，不舍得他离开，也不舍得他带着遗憾走，慕离对他说过想看一眼南方长安城下雪的样子，他便下一场雪给他看。
说来倒更令人难过。
宁玉沉默了片刻之后开口道：“那我们可是现在要去城外？”
撇开这些身为朋友的遗憾与难过。宁玉他们清楚地知道我慕离若死，祈笙必然心虚不稳，届时幻境要么时空流转，要么出现缝隙，不管是哪种情况想来这个时候都是守在祈笙身边看着得好。
“是。”
“那几个月听阁弟子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在等他们。
既然如此，那便过去吧。
长安城外四面环山，他们要去的，祈笙所在的那座山眼下，山林之间已经全部用丝绸缠绕成了白茫茫的一片，若是不细细地看，倒是真像下过一场大雪。
可惜慕离现在大限已至，看不大清楚东西。不过也好，他就算是眼下看不清楚东西，他那样聪明的人，隐隐约约望着周围这白茫茫的一片，大抵也能知道这些都是祈笙的心意。
祈笙坐在树下，背依靠着后面的大树，慕离躺在他的怀里闭着眼睛，两个人说着话，想来已经是最后的诀别。
黎渊和宁玉看着周围不远处都是士兵，无一人敢上前，他们自然也不好打扰那两个人分别。
祈笙低声道：“你看，长安在下雪了。”
“嗯。”
下雪哪儿有不冷的，现在明明就是炎炎夏日，雪若真的落在地上，顷刻之间便会融化，慕离虽然此刻浑身上下都难受得厉害，但神识却依旧清醒着，哪里会不知道这些，周围这些白茫茫的一片，虽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但祈笙既然带他来这个地方，想来这里的一切也都是他布置的。
不管是不是雪，只要是祈笙送给他的，他都很喜欢。
“对不起啊，本来说好的，替你一起守着这江山，可是我却要失言了，我要先走一步了，往后留你一个人在长安。”
慕离伸手碰了碰祈笙的脸，他的脸上湿湿的，想来是刚哭过，他认识祈笙认识了这么久，说起来还是第一次看见祈笙哭，是为他而哭的。
“没有关系，等我，等过个几十年，我将北离治理好了便下去找你。”
几十年而已，说来也短。
“好。”
慕离知道自己没有来生，但总归得给祈笙留下些念想，他一个人已经很苦了，慕离怎么舍得他连活下去的念想都没有，等到发现他骗过他的时候，那个时候至少他已经过完了凡尘的一世。
慕离笑着道：“我等你，你得好好治理好这个地方，若是等你下来时告诉我北离局势又分崩离析，兵荒马乱，那……”
祈笙搂紧了怀里的人沉声道：“不会的。”
慕离到：“嗯，我相信你。”
祈笙从前答应过他的事没有一件食言，慕离倒是相信他，往后也会遵守诺言，在他走之后依然善待北离的百姓，善待他们曾经一起浴血奋战，打下来的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