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闻里的鬼市每个月的初七会开一次,那时冥界与凡界接壤的地方会出现缝隙,生人可入鬼市,鬼市既不属于凡间也不属于冥王管辖的冥界,因此没有什么规矩,这个地方没有人能立规矩,天界的人不管,但这个地方始终接壤冥界,又离冥界近,来这里的大都是些不复往生的恶鬼,倒是也不敢太过造次,毕竟再恶的鬼也不敢得罪冥王,再恶的鬼也怕会下地狱。
若是黎渊只有一人,以他身上的灵力修为当然能轻易取走剑穗,可如今南辰无端出现在月听阁,自然有别的心思,他不放心宁玉一个人留在月听阁,与其让他与南辰一同留在月听阁,还不如将他带到身边来看着放心。如今身边带着一个凡人,自然要考虑他在鬼市的安危。
转眼两日过去,今日晚上便是鬼市门开的日子。
“宁玉,过来。”
黎渊看着宁玉道。
宁玉朝着他走过去,走到黎渊的面前停下。黎渊扣着他的手腕,宁玉感觉到一股温润的暖流似乎顺着手上的经脉再往身上流过去,他这是在给他输灵力。
黎渊为何要突然给他灵力?
若只是去鬼市的话,他自己的灵力足够用了。
宁玉意识到这是什么后忽然看向面前的人,想抽回自己的手,却发现他扣的很近,几番挣扎徒劳无功,真用力的话又怕灵力传了一半突然打断,黎渊会不会因此受伤啊啊,宁玉只得望着面前的人,无奈地轻唤了一声名字:“黎渊。”
黎渊这才开口道:
“这是魔族的灵力,你身上有魔族的灵力,那些冥界的鬼魅便会以为你是魔族的人。”
原是为了他的安全着想。黎渊过了片刻又道:“别担心,只是些微灵力,对我来说没什么。”
宁玉此时心里想的却是,这些灵力对于黎渊来说或许的确是微不足道,可灵力毕竟都是修炼来的,平白用来,怎会不心疼?
宁玉对着面前的黎渊沉声道:“谢谢。”
黎渊望着他道:“又是这句话。”
宁玉一怔。
说起来黎渊好像挺不喜欢他说这两个字的,这两个字见外,不像是关系很好的两个人会说的,因为关系很好的两个人之间的一切,大都有理所应当的那一份在,谢谢这两个字总挂在嘴边,未免显得客气生分。
宁玉望着黎渊近在咫尺的那张脸,忽然想起了从前在幻境里慕离在街道闹市上曾经对他说过的话,慕离那时说他能看的出来,他认识的那个黎渊从来没那么在乎过一个人,也能看出来他和黎渊两个都是真心喜欢。
可仔细想来自己分明认识黎渊不久,不过才几个月的时间,还远远没有他认识宁则的时间长,黎渊这个人是很好,旁人很容易喜欢上他,可自己如今只是个凡人,天底下的凡人这么样多,自己比起其他人来又有什么好?凡人比起魔族神族来,会老会死,会病会伤,黎渊喜欢的是从前那个高高在上,能够一起陪他打仗,陪他练剑,陪他上天入地看遍世间美景的那个人。
未必喜欢的是自己,至少从前那个他实在比如今的强,不用他整日里给他输灵力,出门在外也不用担心他的安危。
也许是透着眼前这个人在想自己之前认识的宁言。
虽然他就是宁言,可没了一段记忆,就像变了个人一样,说不上是哪里变了,就是觉得自己以前经历的一切旁人提起来却丝毫想不起来,陌生得厉害。
说起来他开始羡慕从前的自己。
“在想什么呢?”
许是黎渊见他此刻失神,这才问出了口,好在有黎渊这一句话打断了他方才越来越深的想法。
“在想这天地间有没有哪种术法或者灵器,能够让我找回从前的记忆。”
黎渊神色一顿,宁玉自然也注意到了这点。
“我可能忘记了很重要的事。”
宁玉难得觉得忘记过往的事这般可惜,要是记得自己曾经与黎渊之间的事就好。
黎渊望着他开口道:“你想知道什么,问我就好了,但凡我所知道的,都可以一一告诉你。”
宁玉摇了摇头,他想知道的事,别人告诉不了,对于有些事而言,尤其是面前的黎渊。
罢了,暂且翻过这一页吧。
见宁玉许久未说话,黎渊也跟着沉默了,两个人相对无言了好一会儿才输完了灵力,黎渊这才松开了他的手腕。
黎渊带着宁玉来到冥河岸边,眼下许是夜色已深,站在河岸上倒是可以远远见得河上起了一层薄雾,越往河中心,这雾色也就更浓,河岸上靠着一艘小船,上面站着个带着蓑衣的老翁,正撑着桨在那里等人。
黎渊与宁玉走的近了,黎渊先开口问道:“老人家,我们要到河对岸,烦劳载我们一程。”
那老人家一身蓑笠,头上带着个稻草人一样的帽子,遮得浑身上下严严实实,若非一双骷髅似皱皱巴巴的手,倒也认不出他的年纪来。
老人听到了黎渊说的话,没有抬头,只是望了一眼身后空着的船,用着自己上了年纪的苍老的声音道:
“上船吧。”
黎渊先上了船,宁玉跟在他身后,两个人坐在这简陋的船上,看着老翁站着将船划向河水正中央,周围雾气越来越浓。
那老人道:“许久没有见到魔族人了,你们今年去鬼市是打算做什么?”
宁玉下意识皱起了眉,黎渊倒是神色如常地应道:
“是进去买一样东西。”
老人又问道:“魔族的人,会看得上鬼魅的东西吗?”
“会,那剑穗,现在在鬼市。”
老人划船的手一僵,不过片刻之后又反应了过来自己的失神:
“你们两个年轻人也是为了那剑穗而来啊,可惜。”
方才说完那句可惜,宁玉似乎听到了他轻轻叹气的声音,不解之下便顺口问道:“老人家,可是先前也有人为了剑穗而来?”
老人沉默了片刻之后才道:“有许多,从前也有许多年轻人为了剑穗而来,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们,大都是永远地留在了鬼市里,那剑穗不是那么容易得的,从前也有许多人想取,这可惜剑穗没取到却白白留下了自己的命。”
看来月听阁从前就派人取过剑穗,只是没有成功。
南辰这才换他们过来试一试。
“老人家,我们的事说的差不多了。”
沉默了许久未开口的黎渊忽然道:“老人家不打算说说自己的事吗?”
老人家笑了一笑道:“年轻人,你想知道什么?”
黎渊望着一旁的湖面,宁玉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这才发现,是这湖面上传来的雾气,并非雾气浮在这水面上。
黎渊开口问道:“你是怎么死的?”
宁玉听到这句话望了一眼黎渊,跟着又望着船头站着的老翁,他方才竟然没有看出来,站在那里的哪里是个活人。
“我在这条河上渡人的时候,那日见到个溺水的人,可那日河流湍急,我犹豫了所以没有救他,他死后化成水鬼,在我行船的时候拉我下水淹死的,我有一个相依为命的儿子,他小时候上山砍树时摔断了腿,我死之后,他一个人困在家中,我家又地处偏僻,没有人能照顾他,过了没几日也跟着饿死,我知道后那时觉得自己心里有怨气,罪不至死,就留在这鬼市门口,渡别人过河。”
黎渊看着他道:“可是想留在这里找到当年害死你的那只鬼?”
老人沉默了片刻后点了点头。
“我一直在找他,不过几百年过去了,一直没有找到,也许他早就已经投胎转世了罢,只有我还牢牢记得这事,终日里放不下。”
老人似乎又叹了一口气。
黎渊面不改色地沉声道:“他若在鬼市,进了鬼市,我可以帮你杀他。”
老人划水的桨一顿,直直地望向黎渊和宁玉:“当真?”
黎渊点了点头道:“当着。”
老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望着黎渊和宁玉沉声道:“我载你们去鬼市。”
宁玉一怔,老人家这话仔细想想说的倒有些奇怪,他们难道不就在去鬼市的路上么,难不成这老人家的原意是顺道扔他们下河淹死他们。
宁玉不动声色地望向一旁的黎渊,黎渊对着他点了点头,让他安心。
船已经到了河上雾气最重的地方,宁玉与黎渊是挨着坐的,倒隐约能看的见对方,船头的老瓮已经看不到了,他们与他之间隔着茫茫的雾气,不过倒是可以感觉到船是在行走的,周围有水流的声音,他们坐的船逆着水流行走。
过了好一会儿雾色才越来越淡,河岸似乎也依稀可见而且正离他们越来越近,这是快要到了,可再仔细看船头,那里哪里还有什么老翁,船上只有他和黎渊两个人。
宁玉望向身旁的黎渊,黎渊道:“到了。”
跟着又想知道宁玉心思一样地问道:“可是觉得那个老人家有些奇怪?”
宁玉坦然道:“他若愿意是想杀我们,为何会因为轻而易举的一句话放下这个念头,真的渡我们过冥河。”
宁玉终于猜到了老翁那句我载你们去鬼市的意思,从前只怕是在他这里就死了不少人罢。虽然不知道黎渊是怎么猜中那个老人家的心思的,但总是心里觉得哪里不对。
黎渊先下了船,转身对着还在船上的宁玉道:“下船吧。”
宁玉乖乖下了船,那船立刻便在水面上消失不见。
黎渊望着水面道:“老人家就是那艘船,他若不想渡人,人便会溺死在冥河里,想来当年他淹死了以后,船也沉在这水里,生前死后这么多年相伴,这船多少也沾染了些此地的灵气与怨气,与他融为一体,为他所用。”
这样啊,难怪黎渊一上船便知道了事情的起因经过。
“那害死那老人家的水鬼可真的就在这鬼市里?”
两人转身望向不远处,岸上遍地都是绿色的浮动的萤火,惟有远处一片火光亮堂,火光最旺盛的地方想来就是鬼市。
“他还活着就在。”
黎渊也望着那片不远处的火光。
“若是还活着,这么多年想来也该活够了。”
宁玉知道黎渊起了杀心:“鬼也可以杀的吗?”
“嗯,对他们而言魂飞魄散就是再死一次。”
“这样啊。”
既然答应了那个老人家,说到做到,若他真的藏身在鬼市里,取他性命有何不可,老人家当年罪不至死,何况就算有罪也已经一命抵一命,他的儿子才是无端枉死,既然如此,不如偿命。
鬼市在一所废墟似的城中,城墙由残砖烂瓦拼成,但街道上十分拥挤,一来是这街道本就不怎么宽敞,二来是这里的鬼多,又爱吵闹,到哪儿感觉都是鬼。
宁玉跟在黎渊身后,他给的灵力果然有用,周围来来往往都是面目狰狞,或是已经腐烂了一半的鬼魅,却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在这座鬼城里面走了许久,才到了鬼城的正中心。
无奈被一个戏台子拦住了去路。
戏台子用红色的绸缎铺成,周围都是围着戏台子起哄的鬼,将唯一的两条小道也给堵了个干净,黎渊与宁玉本打算退一步,无奈还没转身原来他们来的方向就有一堆小鬼压了上来,将他们困在鬼的中间。
这是什么热闹的事,能引来这么多人,不,是这么多鬼。
宁玉无奈,只得看了一眼身旁的黎渊:“要不我们也看一会儿?”
既然来了,查东西和查人的事也就不那么着急了。
横竖现在挤也挤不动,不如留在这儿看看。
黎渊无奈地道:“好。”
宁玉向红色台子望过去,这才注意到台子上面还挂着个大旗,破破烂烂的旗子上面绣着两个大字招亲,仔细看那旗子,上面还有殷红色的血迹。
这里原来竟是个女鬼招亲的擂台,见眼下这阵仗,只怕是新鲜的招亲,宁玉一个孤陋寡闻的凡人才知道,原来鬼也是可以招亲的么?冥婚?被困在鬼市之中的鬼不大都是不复往生的么,那这一个婚成下去,岂不是要结到天荒地老。
鬼新娘一身红色嫁衣缓缓地走上台来,她这一身倒是艳丽,脸上浓妆艳抹,却难掩风华与姿容,女鬼长得倒是还不错,难怪引了这么多鬼来看,都已经将街道围了个水泄不通。
宁玉立刻听到旁边有鬼说道:“好俊的脸皮,不知道是哪个仁兄今日有这等服气,听说阿凝她与冥王还有关系呢,谁娶了她,不仅是得到了一个美娇娘,还多了一道护身符。”
新娘手里拿着一个绣球道:“今日不是比武招亲 ,而是扔绣球,谁拿了我的绣球,谁便是我阿凝将来的夫君。”
人群里不知道是哪来的争吵的声音:
“我!”
“我!”
“扔我这里!”
“阿凝看看我!”
这台上女子的一句话便让眼前这些鬼跟打了鸡血一样,立刻吵吵着,争先恐后地垫着脚朝女鬼挥手。宁玉倒是心想不如这姑娘快些扔,确定了谁是新郎,众鬼散去各忙各的,他们也好早点儿离开这儿。
那台子倒是很高,姑娘在台子上面手里抓着绣球,来回踱步,人群也就跟着她踱步的方向来来回回的移动,一众鬼魅眼巴巴地望着台上的女子。阿凝手里的绣球晃了一晃道:
“大家看好,我现在可要扔这绣球了。”
众人立刻聚精会神,齐齐地望着她手里的绣球,不知道她一会儿是打算往哪个方向上扔。
阿凝远远地扔出了绣球,然后缓缓地转过了身去。
台下的一众鬼开始哄抢,有几个原本抢到手的又被别人给抢走了,宁玉和黎渊在一旁看着,这才知道,阿凝已经转身背过身去不看他们哄抢,她何时说停,绣球在谁的手上,谁才是他的夫君。这次才是鬼市里抢绣球的规则。
眼前的景象倒也蔚为壮观,一群鬼扭打成一片,有抠别人眼睛的,有撕扯别人脸皮的,就像他们凡间的凡人打架一样,只是他们都是鬼,不大好打,一动手就下来胳膊和腿之类的东西,现场倒是一片惨不忍睹的景象。
好在宁玉和黎渊避得远些,他们本也没有来招亲的打算,只是去路和来路都被人堵着不方便走才留在了这里,宁玉望了一眼似乎能勉强过去的道路,看着身旁的黎渊道:“现在路让开了,我们过去吧。”
一众鬼都扭打成一团了,虽然还挡着大半条道,但路毕竟勉强算是能走了,再在这里待下去看人打架也实在无趣,更何况他们身上还有正经事要办,比如找到那个南辰所说的剑穗,还有那只害死老人家的水鬼。
原本那些鬼在街道的另外一侧打着,黎渊和宁玉正要偷偷顺着小道过去,不知道是那只该死的鬼手滑,将绣球直愣愣地抛了过来,引来一波眼疾手快的鬼哄抢,最近的鬼立刻就要砸到宁玉。
黎渊皱着眉头立刻上去护着宁玉道:“小心。”
宁玉见到有人撞过来,下意识伸手推搡他,却没见撞到人,手里倒是正好接到了什么东西。
黎渊拉了他的衣袖一下,方才要撞上的人直直撞到了墙壁上。
“没事吧?”
宁玉摇了摇头。
台上的阿凝这个时候转过身来道:“停!”
原本撕打在一起的鬼听到阿凝温婉好听的声音这才停止了斗殴,纷纷看向自己的手里,没有绣球。
人群里立刻便有忿忿不平的鬼啐了一口道:“让小爷好好看看,究竟是哪个混蛋抢了小爷的绣球!你给我等着,看我不把你给卸了。”
不知道是谁这么走运,他们打得头破血流争了那么久,居然白白为他人做了嫁衣。
那些鬼跟着便下意识到找绣球在哪儿。
宁玉忽然心里一凉,暗道不好。
身侧的黎渊也跟着向他望过来,望向了他手里的东西。
方才在混乱之中宁玉自己根本看都没看,莫名接下来的东西该不会就是……一想到这可能是什么东西,他便没敢看,手里大概摸了一些,糟了,圆滚滚的。
宁玉只好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正是绣球,眼下这面前满街的鬼正怒气冲冲地看着他,要是早知道这东西是个绣球,方才那只鬼撞过来的时候,他就不该下意识地伸手护着,怕伤着自己,怕伤着对方,还不如让他直直撞一下,哪怕是受些皮外伤,也总比如今的这个处境好。
他可真没想留下来和鬼市里的这位女鬼成婚,这下可是出了天大的误会。
不知道他现在想扔这个东西还来得及吗?
总不能望着面前这些鬼说,这个东西你们谁想要,我送给你们?
阿凝隔着台子隔着台下这群鬼魅,远远地朝着的宁玉和黎渊开口道:
“既是这位公子接到了我的绣球,便先与妾身过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