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怀瑾缓缓走出宫门时,天色已经大亮,山河万里银妆素裹,白晃晃耀人眼目。
昨夜他们他们三个通宵达旦,把分别几年里想对对方说的话都说了个遍,一夜间将平生执念一并抛掷,只谈那些荒唐的梦、那些荒唐的话,竟换得了许多年未曾有过的安稳沉眠。一向浅眠的林怀瑾这次连睡在身边的唐安起床离去都没有发觉。
段潇然一睁眼,便见叶佳佳立在床边等待,等待他醒来,叶佳佳眼圈带着淡淡的红,眼下乌青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她欲言又止转身想要离开。
段潇然急忙起身握住他的手,叫了声“小兔”。叶佳佳停下来不回头看他,段潇然竟然登时跪倒下来,哽咽着唤了声:“小兔……”
叶佳佳听到他声音中隐忍的哽咽,急忙转身蹲下来给他擦干眼泪,他又破涕为笑道:“对不起。”
叶佳佳站起来看着他,忍着眼泪说:“你知道我昨天晚上有多担心你吗,我让黑绛去找你,他回来告诉我找不到,我差点以为——”
段潇然心里钝疼,他竟然忘记了家里还有人在等他,孤苦伶仃了那么久突然在异国他乡竟然可以陪伴着他,那种受宠若惊的感觉让他觉得有些不真实。
因为还在国丧期也不用上朝,李镇赫慢条斯理洗漱了,林怀瑾早起来找他议事。
两人没有寒暄,林怀瑾冷冷地问道:“仅仅是一句麻烦就可以抛下一城百姓?”
李镇赫思索着慢慢开口道:“夏国的帐,你算的确实不错,昭国连年大灾,光是赈灾花的白花花的银子,估计国库也着实不太宽裕了,但他愿意养就让他那一片土地。况且如今昭国对夏国边境虎视眈眈,璟王虽然与你一派但终究是狼子野心不会对我留情面,而那片土地荒瘠,养不了夏国人,就算割给夏国于我们也没太大损失。”
林怀瑾深深的眸色里忽而泼出一抹狠厉,说道:“好一句也没太大的损失,这里离黎县不远,你有空应该去黎县逛一逛,那里有许多曾经浴血奋战的边疆将士,他们放弃了前程,自愿留在那一片荒瘠的土地上守护那一片土地。”
李镇赫叹了口气,“昭国的国力摆着,我夏国就算是想抢回来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再者说,这些年那片土地私下里和璟王的勾结可不少,倒不如就拱手送给他。”
这个问题本就是莫能两可,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自己的看法,俩人干脆不再争辩,李镇赫跟随林怀瑾沿着空荡荡的朱红宫墙去后花园看梅花。
路上碰见带着画材也往这个方向走的唐安,李镇赫便识趣地给他们俩留出空间,但是他时不时还是会忍不住问一些问题,比如说“喜欢他究竟是什么感觉?”
唐安稍加思索说道:“刚开始以为自己捡到宝,欣喜若狂,了解它以后发现自己掉坑里了,心态平稳。”
李镇赫忍俊不禁道:“以为你会说,和他在一起就像下一盘棋一样,需要步步为营才能猜到对方的心思。”
唐安不解道:“为什么需要这样?他心里想什么我一清二楚,就算想不通,等一下也就能理解了。”
李镇赫对着林怀瑾咋舌,“你是不是不把我当朋友,我怎么感觉我每一天过得都好像在和你下棋。”
林怀瑾给他脑袋后来了一下,说道:“不如说你是在和我下棋,就论算计这方面,咱俩都半斤八两。”
后花园的桃花开得极好,就好一小团火在枝头燃烧,唐安铺在自己的画具在开始画之前和林怀瑾说:“你帮我写一行小字吧,我想把这幅画送给叶佳佳。”
林怀瑾问道:“写什么?”
唐安仔细想了想叶佳佳之前总在梅园看梅时吟的那两句诗,一字一句地说:“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林怀瑾诧异地看着她问道:“这诗句写的极好,是你自己想的?”
唐安摇头:“你还真是高看我,我怎么可能能写出这样的好诗句!”
李镇赫自己默默的念这两句话,“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妙,实在是妙极了!只有这两句吗?”
唐安这这首诗没有多大的印象,叶佳佳慢吞吞地走过来说道:“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后面段潇然扶着叶佳佳的肩头一副骄傲的样子,李镇赫一挥手叫后面的太监去端上来了一壶暖酒,给几个人斟酒道:“天地之大,我们就是落在雪地上的灰尘,我们想撼动天地,也许心中所谋求的道不同,但我们万一为彼此赴汤蹈火。”
几人一饮而尽,温润的玉酒杯落在地上,剩余的暖酒暖化了一片雪地。
直到唐安画完抬头才看清楚跟在李镇赫旁边的那位太监竟然是黑绛!她戳了戳旁边一门心思赏花的叶佳佳问道:“你看看那个是不是黑绛?”
叶佳佳不耐烦地抬头结果被吓了一跳,同样半信半疑地说:“可能是吧,这长的实在是太像了吧?”
李镇赫笑着说:“这就是你们口中的黑绛,不过他现在叫黑公公,只有我能叫他小绛子。”
唐安别扭地复述了一遍道:“小酱紫,听着还怪卡哇伊的。”
李镇赫不解地问道:“什么叫卡哇伊?”
叶佳佳拍着唐安的肩头道:“这是她的家乡话,就是可爱的意思。”
唐安暴跳如雷地说:“那是你的家乡话,你的家乡话,怎么说着说着还骂人呢?”
李镇赫无奈地拍着黑绛,叹气说道:“估计那个卡哇伊绝对不是什么好词,估计都搭不上边。”
宫门前临到分别,唐安和叶佳佳说说笑笑的,后边的三个男人沉默不语,再次见面又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逆光里李镇赫眼里又盈了泪光,却默默垂下头去,说完了话转身便走。段潇然突然把他拉过来,低低道:“那位太后一走,估计朝上的老臣少不要要刁难你,现在国务大事都积在你一人身上,我们虽然远在天边,但只要你需要我们,我们就会回来。”
李镇赫早已止不住流下泪来,却仍抬头强笑道:“今日一别总少不了,日后再相见的,不要把话说得那么悲情,我也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成为了真正的一国之君,今后若是你们遇到了什么难题只管来寻我,就算是你们要杀那个皇帝,我也不惧!”
林怀瑾默然了一晌,掏出帕子替他擦了泪,竟不知还能说甚么,终是开口告了别:“今后日子多有艰难,你一定要保重,若是……你这么聪明又怎么会遇到困难,我们总是不放心对方,有对自己自信,今后一定要再相见。”
李镇赫点了点头说道:“这里苦寒,你们不要在这里待久了,还是快些走吧,我也要回宫了。”
李镇赫说是回去,其实就伫立在冰天雪地中目送着他们一步步走出门去,直到被威严厚重的朱漆宫门一分分隔开。
林怀瑾在朱门关上的那一刻回头,强硬独断的皇帝在冲他挥手,他好似终于挣脱遮护与樊笼的雏鹰,急不可待地高飞。
唐安一面踏雪缓行,一面带些莫名的欣悦默想,她拉着林怀瑾的手俏皮地说道:“我猜你现在肯定不会回京城去,大概率我们要去见一见璟王,说实话,我也很好奇他那个人情指的究竟是什么?”
林怀瑾被她的话语逗的心情大好,刚刚内心的阴霾一扫而光,不由得笑着问道:“你是怎么猜到我们要去见璟王的?”
唐安笑得比周边的雪还要耀眼,说道:“第一个原因嘛,就是因为这里离璟王的封地不远,其次就是内心告诉我的。”
林怀瑾被她感染着也笑着说:“在去见他之前,不如我们先去见一位老朋友。”
唐安点了点头,“我知道是谁了?”
叶佳佳吐槽道:“你俩非要这么神神秘秘地说话。”
段潇然点头道:“那你们就去找他,我们就先去拜访一下伯父。”
远方落定的新雪延绵了雪路,他们四人骑着马在雪地里漫步,却不知此时朱门内,朝廷上已然掀起轩然大波,大臣们乱成一团,这些虽都由他们而起,如今却已与他们无关。
那一扇朱门关住了闹哄哄的朝堂,李镇赫听着下面几位相互攻击的大臣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他有时候觉得这朝堂就像是树林,一群嗓音婉转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唱个不停,起初还会觉得好听,后来心里只觉得聒噪。
黎县最近又出现了新的灾情,深山中的村民们开始频繁地出现死于一种从未见过的病,只要身上出现成片的紫色淤青就说他已经得了这种病,黎青山已经跑断了终于请动了一位老先生出山把这种病遏制住。
但与此同时,山下的百姓开始担忧深山中人搬迁出来时会把山中的病带出来。仓促之间,黎青山磨破了嘴皮子地不断解释这种病已经被控制住不会再蔓延了。
纯朴的百姓总是这样的,谁对他们好,他们就拥戴谁。为了不让黎青山之前所做的努力竹篮打水一场空,百姓们给深山中的居民让出了一条街,百姓们还在街口打了一口井,这群善良的人不舍得那些深山来的人受委屈,在保护自己的同时也尽可能地给他们帮助,你我都是黎县的百姓,都是人,就应该互帮互助。
深山里的百姓们对黎青山为他们担保的行为感恩戴德,他们为了不给这里原来的居民添麻烦,男人们努力地去帮忙砍树建造房屋,妇女们聚在一起力所能及的帮周边的老人洗衣缝补,小孩子也会帮忙断药送水。
咱们已经安定下来的那些来自深山的百姓尽力的安排帮助他们在这里更好地生活下来,唐安刚到就看到一群不熟悉官话的小黑孩三五成堆地跑向私塾,这里的茶馆街道空前的繁荣,让唐安几乎都开始怀疑这里真的是受过灾的样子吗?
唐安中途下车,悄悄去找了李棠棠,那小孩现在天天被李乾压着读书,心里十分羡慕那些可以上私塾的孩子,不想学逃课了充其量就是一顿打过两天家长也就忘了,这可不一样,李乾分明是教红了眼要让他学习。
唐安看着生不如死的李棠棠问道:“你这是叔叔平时转性的挺快呀,刚开始咄咄逼人之后不理世事现在逼着你上进,究竟哪一个性格的他才是真的他?”
李棠棠看着书头也不抬地说:“我也不知道,他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除了痛苦些他也不会害我。”
林怀瑾到锦州衙门找黎青山,谁知问遍了衙门,竟没人知道黎青山的去向,林怀瑾心中明白估计这人还在黎县,他就在门口等待,果然没多久黎青山一身狼狈地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脸愧疚地唐安。
林怀瑾眉头皱了起来,上前拉住唐安问道:“出什么事了?”
黎青山淡淡道:“唐小姐别愧疚,不妨事。”
林怀瑾一瞥见唐安耷拉着的眉梢,就知道路上肯定出了什么变故,说道:“黎大人大人有大量不和她计较,没想到路过贵宝地竟然还给大人添麻烦了,本来只是想喝两杯聊些事情,如果我们先进屋里谈吧。”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进了衙门。
唐安看他还有要追问的意思,叹了口气道:“路过街道的时候有两个泼妇吵架,我就想上前抚慰她们两句,随着他们俩越吵越凶,我管不住了,黎大人想要上前制止她们相互泼水,结果话还没有说出来,就被两边各泼了一盆水。”
黎青山仿佛在安慰自己道:“不妨事不妨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