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世！你的眼睛没事儿吧！让妈好好看看。”孟世之的母亲几步冲到他面前，看着自己儿子苍白的面容和清瘦的身型，眼泪瞬间掉了下来。
孟世之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勉强掀了掀眼皮。散瞳剂的药效起码要四、五个小时之后才能消散，他的眼睛依然模糊畏光，房内的光线带给他的只有刺痛。
“小世，你怎么会弄成这样啊！眼睛到底怎么样了啊……急死我了！”孟母死死地拽着孟世之的胳膊，这个端庄大方的女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孟世之皱眉，表情很抵触，用力拂开了孟母的手。头晕恶心的感觉再次涌了上来，他的脸色一阵发白。
“医生说你现在的症状都是荧光剂的副作用导致的，你要多喝水。”褚羡卿抿了抿唇，将孟世之扶到病床上坐下，给他递了一杯热水。
病房内陷入一片安静，唯有孟母持续不断的小声啜泣。
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
众人见这似乎是孟世之的家事，便纷纷退出病房，给他们一家三口留足空间。
褚羡卿最后退出病房，默默地把门带上，和SKG的成员们一起坐在了病房外的长凳上。Allen年纪最长，算是SKG战队的大家长，他们一直都知道孟世之是离家出走，这三年来他从未回过家，也很少提及自己的父母。
如今他的父母居然找了过来，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还很僵。
“张院长，虽然这么问有些冒昧，但我算是世之的兄长了，能不能麻烦您告诉我们一些他和他父母的事情？”从始至终都沉默着的Allen突然看向张院长，表情十分恳切。
他话音刚落，众人齐刷刷地看向了张院长。
张院长叹了口气，随后说道：“世之的父母算是我的老朋友，我是世之的爷爷孟老的学生。他的父亲孟从新是工程院院士，著名的顶尖神经外科专家，母亲梁珺苓教授是著名心脏外科专家，他们夫妻二人一直在国外，走上了无国界医生的道路。”
说到无国界医生，张院长眼中满是尊敬和叹服。
医者无疆，行者无涯，那是人道主义救援的最前线，在阳光照不到的阴暗潮湿的角落，播撒爱与人性的光辉。武装冲突、枪林弹雨，这都是无国界医生要面对的，他们为了这条路放弃了太多，甚至很有可能因此付出生命。
“我靠，这么厉害！无国界医生，这也太牛了吧……”大圣和阿诚对视一眼，忍不住惊叹道。
褚羡卿安静地听着，这下她终于明白孟世之学医的理由了。虽然他很坚定地热爱自己的电竞生涯，但是出身医学世家，耳濡目染之下，他多多少少都被影响到了。
“世之这孩子吧，我也是在他刚出生过的时候见过一面，没想到一转眼已经这么大了。哎，他出生没多久，他的父母就出任务了，一走就是三年五载，那么小的孩子也怪可怜的。”
张院长叹息着，不住地摇头。孟世之的父母心有大义，令人敬佩，但是站在小家的立场上来看，他们缺席了孩子的整个成长过程，这无疑亏欠了太多。
“张院长，王大夫有事找您，您快去一趟。”一名小护士匆匆走来，气喘吁吁。
“好，走吧。”
司阳抱臂站着，正在慢慢消化张院长的一席话：“没想到啊，队长的爸妈这么伟大，怪不得儿子也这么优秀，这基因和家庭氛围太好了。”
“伟大是伟大，世之惨也是真惨，怪不得从来没听他提过自己的父母，这三年来也一直待在俱乐部埋头训练。一出生就被父母丢在一旁不管不顾，这家庭氛围有什么好的，明明就是冷冰冰的。”大圣脾气急，向来直言不讳。
褚羡卿始终未发一言，她和孟世之是同类人，从小到大就有感情缺失，因此习惯性地把自己封闭起来，越来越疲倦，越来越习惯孤独。
灵魂被劈成了两半，冷酷无情地剥离开来，一半隐于暗处，留于体内，一半置于阳光下，现于表面。暗处的那一面只有自己知道，永远冷漠又理智地旁观着阳光下的那一面通晓世故，流连于社交圈，看着那一面去表达所谓的共情感。
而当那个被置于阳光下的自己脱下佩戴已久，久到快融于表皮的面具时，才是自己真正缺失的那一部分。
所以孟世之沉默寡言，性子冷淡。其实住院以来他已经改变了很多，那个面具隐隐有了松动的迹象，甚至可以说在很多时候都已经被他脱去。
但当他再次面对自己的父母时，心中芥蒂犹存，冷漠的面具自然而然的成为了他掩饰自己失意彷徨的工具。
病房内，明明是最亲密的一家三口，此刻却像陌生人似的相对无言。
“世之，我和你妈知道你得了眼疾后立刻赶了过来，你的眼睛怎么样了？”孟从新自诩能言善道，但他无奈地发现，当他面对这唯一的儿子时，竟然觉得陌生到说不出一句话。
儿子长大了，个子好像比以前高了不少，小时候的他肉嘟嘟的，现在的他清瘦挺拔，不知不觉间已经从小小孩童成长为了一个清隽冷静的少年。
他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看看自己这个儿子了。
“多谢关心，我还好，暂时没瞎。”孟世之疲惫地闭上双眸，薄唇轻启，语气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情绪。
梁珺苓在一旁抹着眼泪，一双眼睛哭得已经红肿。他们母子已经三年未见，虽然一直都有暗中打探他的所有消息，但是当他真正出现在她面前时，泪水决堤而出，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
“小世……儿子，你别这么对爸妈好不好……我们一直都很牵挂你的啊。”
“别，我可当不起，你们要是还懂什么叫牵挂，奶奶就不会含恨而终。”待到眼部状态好了一些，孟世之才虚睁开眼睛。
梁珺苓甚至不敢直视孟世之没有温度的眼睛，那眸中泛起的冷意，一遍又一遍地提醒着她和儿子之间深堑般的距离。
在每个寂静的夜晚，愧疚总是如影随形，鞭挞着他们夫妻二人的心。
“世之，当年……你知道我和你妈妈是有苦衷的。”听着孟世之的话语，孟从新脸上同样布满愧意，他努力地深吸了几口气，调整着自己的情绪。
孟世之攥着水杯的五指越收越紧，全然不顾杯中热水渗出的滚烫：“是，你们有苦衷，你们有责任。我理解你们的选择，也同样为你们骄傲，可是我无法原谅你们。”
“小世……！”梁珺苓扶住正准备起身的孟世之，帮他把靠枕安置好。
孟世之攥着水杯的手滞了一瞬，不再看向他们，冷漠道：“你们走吧，这三年来我过得很好。你们已经缺席了我人生的十几年，我还小的时候就已经习惯你们不在我身边了，以后只会更加习惯。”
“世之你别这样。”
孟世之突然勾起唇角，笑容温和，一如梁珺苓模糊记忆中那个明朗温暖的孩子：“还需要我说的更清楚一点吗？陪我走过孩童时期的不是你们，陪我渡过籍籍无名的不是你们，陪我跨过灰败岁月的也不是你们，把我从泥泞中拉出来的更不是你们。我累了，你们走吧。”
到底是什么让他们之间变成现在这副模样，他也说不清。
父母二字，于他而言，从来只是埋藏在内心深处的一个名词，平淡无奇。
偶或有撕裂的痛感，咬咬牙，忍一忍，便又过去了。
这一忍，便是十八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叩叩——”病房的门被敲响，宋医生推门而入，身后站着褚羡卿等人。
梁珺苓背过身，胡乱擦拭着眸中的泪水。
“孟院士，梁教授。”宋医生拿着孟世之的检查报告，跟孟世之的父母打了个招呼，随即开口，“我看了世之的检查结果，渗漏点比较多，而且离中央很近。”
“中浆病？”孟从新皱眉。
“是的。”
“那不是可以自愈的吗？”作为医者，孟从新虽不是眼科专家，但还是知道很多病况的。
“确实可以，因为这是自限性眼疾，但是世之近期用药治疗效果很一般。从渗漏点来看，他的病情是属于严重的中浆，我建议还是采用激光光凝吧。如果一直不愈，对他的眼睛伤害是很大的。”宋医生又不放心地叮嘱着孟世之，“我知道你职业特殊，但是近期要减少用眼。”
“伯父伯母，你们好，我是世之的朋友，叫我Allen就好。”Allen走到孟世之父母面前，规规矩矩地问了声好。
“你好，谢谢你一直关照我们世之……”梁珺苓感激地看向Allen，声音越说越小，说到最后竟完全失了底气。
她身为人母，到头来竟要感谢一个比自己儿子大不了多少的年轻人对儿子的照顾。愧意漫过心头，她的眼圈倏地红了。
“我累了，你们都走吧。”孟世之靠在病床上，疲惫地阖上了眼眸。
“世之，你好好休息，我们明天再来看你。”孟从新揽过含泪的妻子，神色复杂地看向了自家儿子。
他终是叹了一口气，走出了病房。
褚羡卿细心地发现了孟世之轻颤的睫毛，还有那垂在身侧攥紧的拳头。她转身走出病房，追了上去。
“伯父伯父，请你们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