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微熏四月,夜色已沉。
街尾连绵的热气蒸得人脑袋发蒙,本是乍寒还暖的季节,却冷热交替得让人应接不暇,白若苍雪的石楠花在这静逸的小道上便嚣张得更加肆意。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风,石楠花的气息开始四处摇曳,招摇得让人不敢呼吸。
夜晚十点三十分,黑暗彻底来临,雾气更加朦胧,在灯光下落成一层轻薄的纱,空气也变得潮湿。
又潮湿,又黏腻。
萤火一般的灯光仿佛要被黑暗吞噬,但此时才是夜生活的真正降临,原本静逸的石楠花道也因着夜晚的到来,变得喧嚣又热闹,依稀能看到花叶上还在乱跳的小虫。
贺慎就是在这个时间从图书馆中走出,他一向下班很晚,待所有人都都离开时他才会从书堆里出现,白衣黑裤倒成了他最好的保护障,他不愿意与他人打交道,更不愿意面对他人。
从图书馆出来时,校园的小道上已经没有了人烟,远处的路边立着几盏零落的路灯,昏暗得仿佛昏昏欲睡,漆黑的巷子时不时传来几声野猫的哀嚎,如婴儿泣诉一般让人心颤。
但这一切,都同他无关。
他的脚程加快,无意中串成一道节奏的脚步声迅速地往前移动,不知不觉间,便是连呼吸都与脚步节奏都融为一体。
忽然,他的脚下一顿,然而脚步声却依旧还在继续。
如同有人刻意在背后悠然地模仿一般,就这么悠悠然地跟在他的身后。
贺慎猛地转过头去,然而除了忽然倾泻下来的月光,什么都没有,可谁也没有注意到他身后隐隐跳动的影子。
闷热的夏日初夜里,贺慎竟不自觉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仿佛遇到了某种寒冷的刺激……
江大坐落于雍容浩大的森林之中,其间宫殿隐隐。这一番高贵的静默,摄人心魄。
唯一的缺点便是大,大到令人找不到院落,大到让人分不清庭门,大到穿越森林也需要花费近二十分钟的时间。
穿过弯弯曲曲的石子路,贺慎终于来到江大的后门,路上不可避免地与路人经过摩擦,但都被他躲开了。
没错,是躲。
哪怕是陌生人,贺慎也不愿意与对方有一丝一毫的交流。
出了江大的后门,贺慎便直奔离自己距离最近的面点店,如往常一般两个馒头两块钱。
面点老板装馒头的速度又快又麻利,可贺慎却等得着急,仅仅十几秒的时间对于他而言却像是渡过了半个世纪,头低得仿佛要将自己藏起来,路人不经意的目光也会让他全身不自在。
接过面点老板递过来的馒头,贺慎没有犹豫地转身就走,这条细长的烟火小巷是他回家的必经之路,却也是江大附近数一的小吃胜地,此时有很多学生正忙着赶回宿舍。
不可避免地,贺慎总是会碰到那么几个熟人。每当此时,他便会洒去疏离非常自然地露出一个亲切的笑容,连片刻的缓冲都不曾暇接,仿佛刚才那个想要将自己隐藏起来的是另外一个人。
他这一笑,脸颊上竟带有两个浅浅的酒窝,方形边框的眼镜亦显得他更加斯文,眼睛一弯,雪白的衬衣与黑色背包给人一种简洁的体验感,便更亲切地平易近人。
待人离去后,贺慎的步伐便又平缓迅速,厚重的眼镜片与斜长的刘海如同他的保护伞一般将眼睛掩盖,剩下的面容也被刚拉起的黑色口罩挡得严实,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偶尔有路人奇怪的目光传来,他的头便更低了些,仿佛要将整个人都挖个洞藏起来一般,脚下生风,用肢体语言充分表达着“不想同人交流”的信息,以最快速度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贺慎不喜欢与人交流,这是自小便养成的习惯。
他现在是江大的一名学生,兼职图书馆资料分类管理员,人生单调,没有朋友,没有爱好,也没有感情。
平生活着只为一件事:不做梦,为的是避免做梦害人害己。
从贺慎记事起,每当他做梦时,这个世界就会随着他的梦境发生一些变化。
一开始是家中某件东西的奇异变化,到后来是某一日他发现自己亲爱的父亲变成一只猪头人身的怪物时,他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只要他做梦,这个世界就会发生一些扭曲的变化。
贺慎的父亲被道法的精妙深度渲染了好些年头,在知道自己儿子的情况后,深以为贺慎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便托人找了位道法高深的道长。
这种情况,名叫梦溢。
这是道长给出的答案。
原因是贺慎从出生时便比他人少了件东西,那东西称为梦之容器,能够容纳任何极端的情绪或梦境。
但是贺慎没有。
可他的梦境极端能量却又极大,已经从一开始影响自身到如今已经演变成影响身边环境,这样的情况若是继续下去,很可能会影响整个世界的动荡不安。
贺慎能做的就是让自己不对任何东西产生情绪,没有喜乐悲伤,也没有愤怒,将自己活成一个透明人才能缓解这种情况。
这个方法延用了十七年,在贺慎大二时,梦境的情况终于无法遏制。
现在的贺慎无法意识到自己是否做梦,可现实世界的诡异情况却在无时无刻提醒着他梦境的出现。
这也就造就了他极端的社交恐惧障碍,明明是个良民,可偏偏每次与旁人目光摩擦时,他总是最先逃离认输的那个,弄得人家总用怀疑的目光看向他。
可是当他真正不得不去交流时,他又能够与人家熟络得不像话,然而实际上他却连对方的面容甚至连对方是谁都未曾去看清。
待走过小巷尽头后,贺慎一如往日般迅速解决手中的馒头,味如嚼蜡般地吞咽下去,不为别的,只为了能够填饱肚子。
可今日在第一口品尝之后,这一切都发生了巨大变化。
周围的环境开始扭曲虚幻,仿佛身处镜面世界一般,在扭曲动荡的同时还有面孔的巨大改变。忙碌在摊前的老板变成了猪头人身的怪物,手中的馒头也变成了一面人皮,惨白的像是墙皮一般,连嘴唇都是雪色,嘴角一直咧到耳根,一张一合间,笑得更加瘆人。
石楠花的味道亦是更加刺人,让他原本好不容易缓和过来的脸色也渐起青白之意,仿佛与某种不知名液体的碰撞,让他难以忍受。
街道上人来人往,看起来繁忙异常,却也诡异得异常,任是谁看到了这一番牛头马面鬼身的姿态都会吓得惊叫。
但贺慎却已经习惯了。
他想也没有多想,拿出手机给辅导员发了一条请假的消息,便消失在这条小巷的尽头。
华灯初上时,夜火开始肆意地舞动,年轻男孩混乱的脚步声落在凹凸不平的石子路上。
忽然,他的脚底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重重地倒在地上,连那副方框眼镜也被摔在地上,碎裂成几片残渣。
易阳剧烈地喘息着,微熏地闷热却让他整个人如同坠入冰窖,白色衬衣的背后不知何时被侵染出一副地图来,连黑色背包也被甩在一旁。
静默的夜里,树影婆娑作响,除了他心脏的剧烈跳动声,还掺杂着另一道悠然平稳的脚步声,像是一个人刻意有节奏地漫步而来,严谨的令人窒息。
易阳的身体还在微微地颤抖着,被汗水浸湿的斜长刘海黏贴在他的脸颊上,周围的环境也无可避免地扭曲起来,仿佛被封印已久的恶兽,在被释放的瞬间开始欢舞。
他长相清秀,嘴唇同脸色一般苍白无血色,仔细观察下不难发现外貌与贺慎的相似,同样高挑修长的身材,同样的白衣黑裤……以及同样的扭曲环境能力。
“你是谁?”他猛地站起来,地上的黑色背包被他捡起,做出防御姿势,仿佛随时将要进行攻击。
时间在流逝,零星的灯光更加灰暗,那散漫的脚步声随时缥缈在他的耳边,可偏生他又什么都看不见,仿佛近在眼前,又似远在天涯。
慢慢地,周围的树木也开始整齐划一地嘲笑,手中的黑色背包也被扭曲成一颗黑色的头颅,似乎随时准备反咬一口。
易阳什么也看不见,却能感受到他的靠近。
“你不要过来……”他尖叫道,手中的背包也开始疯狂乱甩,可待他看清手中的事物时,又发疯一般地将它甩出去,跌着滚着地逃出去老远,再也不敢靠近自己唯一的武器。
耳边传来一道刺骨的凉意,那人虚无缥缈的声音响起,“我是…你…”
易阳的双腿彻底软了,连反抗都被忘记。紧接着,他的瞳孔蓦地收缩,整个人颤抖得剧烈,拼了命地向后挪动。
可黑暗来临,周围微弱的灯光被彻底遗落。
在最后一刻,易阳终于看清他。那是一道黑色的影子,仿佛从黑暗中走出,更像是黑暗的统领者。
他瘫软在地上,那黑影却是站在他面前。
恍惚间,他还能够听到那黑影讽刺的嘲笑。
这暗夜的光辉终究消不透黑夜的吞噬,迟来的微光没有办法磨尽绝望的黑暗。
夜,深了。
在它吞噬尽最后一点光明之后,贺慎终于回到家中将自己锁了起来。
是什么时候又开始做梦?
贺慎不知道,最近他对梦境的感知能力似乎越来越差,从刚开始自己情绪的控制,到如今连自己是否做梦抖无法得知……他没办法接受这样的巨大落差。
他开始不敢入睡,不敢对任何东西多看一眼,不敢和任何人交流,将自己锁在出租屋里两天两夜不曾出门,也没有睡觉,脑袋的昏沉与身体的虚弱在不断吞噬着他的意志。
但他不能睡。
第三天夜里,贺慎终于支撑不住,昏睡过去。
梦境中,贺慎全身无法动弹,无法睁开眼睛,也无法呼吸,但他却能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不断下沉。
迷迷糊糊地掉入混沌之中,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仿佛没有底一般,如黑夜一般地漆黑。
他闭着眼任由自己不断地往下坠落。
身下就仿佛一个无底的深渊巨口,贺慎很想喘气,可胸口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
有一股难以抗拒的睡意在不断侵袭着他。
好想就这样躺着,像是临界生命的终点,浑身飘飘然,只想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
不能睡!
贺慎告诉自己,不能睡!
“不能睡”,贺慎脑海中充斥着这三个字,在睡与醒之间游走。
不知过了多久。
贺慎睁开眼,眼前色彩斑斓。
一群全身泛着彩色光芒的小鱼从自己眼前游过,金色的阳光从水面上透进来,笼罩在贺慎的身上,温暖得让他清醒。
他似乎本就应该是这水中的一员,仿佛本就应该尽情畅享这样的自由。
这是梦?
不,不是梦!
有几条鱼儿再次从他身边游过时,竟然亲切地钻进了他的手心,冰凉的触感从掌心传来,鲜嫩的奇异之感,连鱼儿的惊讶表情都看了个清楚。
一只剥了壳的乳白色山竹从水面上沉下来,正好落在贺慎的身前。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将它握住,柔软而又细腻。
从前他最喜欢吃山竹,后来再也没吃过,因为吃山竹会让他产生喜悦的情绪,所以他不能吃。
可在这里……像是有一种无处不在的蛊惑力,告诉他这一切他本该拥有。
山竹落在嘴边,贺慎张口轻轻地将它吞了进去。
“喵呜~~”
一声惨叫在耳边炸起,接下来贺慎就毫无知觉了。
贺慎坚熬了两天两夜的后果,便是自己彻底地昏睡过去,连衣服也没有脱便抱着被子卷作了一团。
到第三天下午两点半,手机忽然传出一阵急促的铃声,贺慎才面无表情地睁开双眼,沉重的眼皮勾勒得他的双眼皮更为明显,目光平淡地盯着头顶的白色看了良久,才如同诈尸一般地伸手去抓不知被隐藏在何处的手机。
然而,这一摸触手的却是一团软和的毛团,贺慎有短暂地懵住,甚至以为自己出现了错觉,转头望去,才发现这床上竟不知何时多出一只灰白的小猫。
贺慎原本浆糊一般的大脑瞬间清醒了过来,他的床上有猫??
但手机铃声的急促让他也实在顾不得这猫的来历,他拿起被猫压住的手机一看——是辅导员的电话。若不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辅导员是不会一遍又一遍地催促。
在听到他的声音时,辅导员终于像是放下心来一般,让他下午回学校报道。
贺慎有心询问一下原因,可他向来不是多话的人,别人问一句他就应一句,丝毫不会考虑到事情的合理性。
于是,这一通急促打来的电话聊天也就此结束。
贺慎的视线落在那一小片灰暗上,眸底也显现出思索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