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远烟被几个女使婆子连拉带扯,带到二姑娘闺房的时候,地上散落了好大一堆东西——价值不菲的金银首饰,被砸碎的西洋镜子,还有那盒被打翻在地的玉女桃花粉。
兰远烟平生最见不得妆品被糟蹋,忙把粉盒抢救了起来,还好里面还残留了一部分。鬼使神差地,兰远烟伸出食指蘸粉捻开,又放在鼻尖轻嗅,手感和味道与她的原版并无差异。
在来的路上,她原以为二姑娘的皮肤不好了,是因为被别人在妆粉中动了手脚,可显然是她多心了。
难不成,真的像师父说的,她的翅膀还没硬,要自立门户还为时尚早,是她太过自以为是吗?一想到师父,兰远烟情感复杂,一时间千头万绪。
“你还有什么好说的?你这个黑心肝的小贱婢,别以为是怡亲王府家举荐的人,就可以为所欲为!”那婢女骂了一通,看兰远烟恍若未闻,气得不轻,便只能作罢,转而去小厨房端了一碗牛奶甜酪和一碟玫瑰饼,放在伏案低声啜泣主子身边哄着。
“二姑娘平日就喜食甜食吗?”兰远烟挣扎着起身,直接掰开了一个玫瑰酥饼,放在嘴里咀嚼了一口便吐了出来。
这富察家的厨子,莫不是打死卖糖的了。这玫瑰酥饼看着精致可口,谁想到入口竟齁甜齁甜的。尚书府的糕饼师傅恐不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是了,那便是有人故意为之。
“二姑娘容禀。民女幼时便随师父学习化妆,发现喜食甜品的世家小姐,十有八九皮肤问题较多。如若要肌肤胜雪,如玉润滑,妆品只是其一,二姑娘还需……”
“忌口”二字还没来得及说出来,二姑娘的贴身婢女便抢先发号施令,将兰远烟扭送到一个阴暗的小房间锁了起来。兰远烟虽说身上有些功夫,制服几个女使婆子不在话下,但未必能全须全尾地离开尚书府。况且事情未了,总觉得内心不安。
兰远烟知求饶也无用,便也省了力气,蜷坐在角落,想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想清楚。
或许那个婢女奉了谁的命令,故意让二姑娘用不合适的妆品,又用了那么多甜食。她依稀记得昨日那婢女好似说过,“点绛唇”的妆品是三姑娘派人去买的,那三姑娘……
因做的是妆品生意,京城世家小姐的名册她是留心整理过的。富察氏是大家族,眼前的富察府一共四位小姐,大姑娘早夭,四姑娘至今下落不明,也有人说是与富察先夫人一同去了。二姑娘和四姑娘是嫡出,而三姑娘是庶出,难不成……
即使已经沦为阶下囚,兰远烟还是忍不住脑补了一场血雨腥风的家宅内斗。莫不是,那庶出妹妹也想嫁入王府,因此买通二姑娘身边的婢女,让二姑娘容貌尽毁,富察老爷不会眼看着与皇室结亲的机会落入旁支,这样庶女就有机会取而代之了?
临近中秋,夜里有些凉。兰远烟正想得出神,外面传来一阵诡异的响动。这么晚了会是谁?
借着月色,少年的侧影留在了纸窗上,是艾千恪。
这艾千恪不仅闲散,而且还有几分荒唐,三更半夜竟然在未来嫂嫂家四处游荡,也算是古往今来第一奇人了。
兰远烟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敷衍道,“郡王救命,小女子冤枉得很。”
“我知你冤枉,我信你。”艾千恪紧紧抿着唇,“你不怪我将你害到这一步便好。”
她一愣,似乎没想到艾千恪有这番言论,淡然道,“民女怎么敢怪郡王。”
少年的心被狠狠揪扯了一下,连眼神中都带着淡淡的伤感,只可惜两个人被这纸窗拦住,兰远烟不得而见,只是仿若有感应般,心跳漏了几拍。半晌,艾千恪收回目光,偏过头,“你果然都不记得了,不过,你一直都是这幅样子……”
若是换了旁人这么发问,兰远烟大抵还以为是早年在霓裳府兼职讨生活时,欠下了风流债。但艾千恪是什么身份?想到此处,兰远烟只能自嘲似的摇摇头。自己不过是一枚棋子,任由下棋人布局便好,既然艾千恪来了,便说明她还不是弃子,无甚可担心的。
可既然如此,他又为何有此言语。这世间除了妆品方子,其他的事情兰远烟懒得深究。既然没听懂,装聋作哑亦好。自然了,她也没看到一墙之隔的艾千恪,眼眸中暗涌的万语千言。
夜风掠过,老旧的房门发出怪响,莫名让兰远烟想起幼时被师姐师妹栽赃嫁祸,师父罚她时,也是这般将她丢进暗室。
但她已经不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小姑娘了。
看对方此刻并没有将自己放出来的念头,她迷迷糊糊地阖上了眼,嘴里呓语几句,“民女折腾了一日,先睡下了。更深露重,郡王回府时一路小心……”
“你可知,当初我找上你,只因你的妆,可以帮人寻回自己。”
艾千恪从窗户的缝隙中窥见兰远烟睡得十分香甜,有些哭笑不得。他便这样在门口守着,手里一直把玩着一个眉黛,又一次想到那个怀里小心翼翼抱着妆盒,对他傻笑的女孩。那年他不过十一二岁,见过了这世间最好的笑容,那个笑容曾经点亮了他的一方天地,给了他一点光亮,一丝温暖,在他混沌的内心深处,助他寻回了真正的自己。
只可惜,他视作珍宝的回忆,她全然忘却了。也罢,来日方长。
第二天天不亮,门外的少年不知何时已远去,门突然被打开,兰远烟被几个手上没轻重的婆子拽到二姑娘的闺房密谈。
兰远烟打了个呵欠,心说这些世家贵人们一个赛一个的会折腾的人。要知道少睡这几个时辰的美容觉,便是用再多美容汤饮和玉女桃花粉用上去也救不回来了。
一个时辰后,被二小姐下令小惩的兰远烟,顶着一张可以去唱戏的花脸,心虚地垂着头,被几个下人赶出了富察府。
据说次日,二姑娘的皮肤竟完好,阖府皆十分欢喜,尤其是富察老爷,用饭都比平日多了些。只是不知是否因为要待嫁,二姑娘不大愿意见人。怡亲王大悦,两家婚期终于定下,如期举行。
八月十五,月圆人团圆,北京城热闹了一日,尚书府的二姑娘风光嫁入怡亲王府。
静坐喜床,新娘子觉得自己被喜被下的花生莲子硌得生疼,当下揉了揉自己的娇臀,又掀开喜被,剥花生来吃,嘴上的胭脂都被蹭掉了几分。
“你倒是有闲情逸致啊,兰远烟。”一身玄色长袍的艾千恪跃窗而入,吓得兰远烟差点被花生米卡住,一命呜呼。
“咳咳咳……您老也来点儿?”到底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兰远烟双手奉上剥好的花生米,低眉顺眼讨好道。
烛火荧荧,少女丹唇皓齿,格外动人。更让艾千恪惊叹的是,她的手宛如神仙拂尘,“轻描淡画”过后,让她的整张脸都与二姑娘十分相似。再加上兰远烟聪慧过人,善于观察,竟然连眼神和动作都有八九分相似。
“小叔深夜来访,十分不妥。”既然顶了二姑娘的身份,高门贵女的做派也要端起来。
“啧……你这个自作主张的傻瓜。”艾千恪却收起了笑,他不由分说拉起忙着吃花生的兰远烟,打算带她离开这里。
那日,兰远烟被传到富察绯雨的闺房,下人们四下散去,二姑娘缓缓转过身,兰远烟看到了一张白净无暇的脸庞,属实愣了几秒,不过转瞬明白了过来。即使忌口和玉女神仙粉,也不可能一夜之间有这样的功效。如此便只有一种可能,二姑娘的脸,从来便没有任何问题。
二姑娘知兰远烟是聪明人,也不与她打哑谜。圣上被指婚本是全族的荣耀,更何况所嫁之人是怡亲王的嫡长子,无论是家世或是初身,皆无可挑剔。初闻婚讯的二姑娘亦欢喜了几日,但她很快得到了一个让其忧心不已的消息。十三王爷对当今圣上阳奉阴违,早有不臣之心,八月十五世子成婚之日,便是怡亲王带兵逼宫之时。
圣上已经赐婚,富察家跟怡亲王府便算是一条船上的人,一损俱损。于是,二姑娘只得用化妆技术“自毁容貌”,只为圣上收回成命,却未曾想怡亲王家重情重义,并为提出退婚,加之这婚事富察老爷想一力促成,所以计划并没有成功。
直到二姑娘第一次看到兰远烟,这个眼角眉梢都与她神似的女孩,便有了“妆娘换千金”的主意。按计划,兰远烟化妆成二姑娘被抬进怡亲王府,待王府忙于宾客应酬之时,兰远烟再改妆换面,由二姑娘的贴身婢女协助她偷溜出去。偌大的王府丢了新娘子,一定会忙着找寻,这样或许可以打乱怡亲王逼宫的计划。
兰远烟一五一十地说了,艾千恪握住她的手不断收紧,完全忘了男女大防。
“我会送你出府。你被人算计了,富察绯雨的贴身婢女根本没有跟来,她们是想把一切都甩给你。等到事发,冒名顶替新娘子的人是你,一切的罪责都有你来背,富察府就可以摘得干干净净。”
关键时刻,兰远烟竟然走神了,艾千恪一个男子,手竟比她的还滑嫩,也不知他平日里是如何保养的。满人的男子不都以骑射为傲吗?竟还将手养得如此好,不愧是天之骄子,便是事事都胜于凡人。
二姑娘当日所说,她并非全然相信,比如世人皆知圣上与怡亲王感情和睦,兄友弟恭,富察大人久在朝堂,自然知晓。二姑娘一个深闺女子听到了些闲言闲语便心神不宁,现在回想当时二姑娘双眼盈泪,几乎要跪下央求她了。
兰远烟原以为,“妆娘换千金”是艾千恪的主意,毕竟是他将她送到二姑娘身边的,甚至还脑补了艾千恪倾慕二姑娘已久,故而欲破坏兄长婚姻的戏文本子,这些按下不提。
她不过是,想顺着下棋人的意思,稳稳当当地过活罢了。不过看来,她自诩最懂这世上年轻男女的新思,却又一次在艾千恪这里翻了船。
“当初你帮我寻回自己。如今,我帮你回家。”
这小少爷说话一直是这般没头没尾吗?兰远烟即使再懒,也不得不在意起来。只是还不等她开口深究,人已经被拽走了。两个人跑得过快,满头的珠翠钗环掉了一地,少女如墨长发披散开,十分好看。
新娘子不见的消息很快在怡亲王府中传开了,家丁和侍卫开始四下搜寻,艾千恪虽然识路,但带着兰远烟躲闪始终有点施展不开。
眼看就要到角门,却被几个侍卫先一步把守在那里,两个人心跳也徒然加快,犹如擂鼓,艾千恪握住兰远烟的手不自觉地加大了力气。
兰远烟还没来得及卸妆换衣,如此硬闯出去太过显眼。眼看搜查侍卫的脚步声愈来愈近,艾千恪低声命令兰远烟脱下外袍,又将自己的玄色外袍盖在她的头上。
外袍沾染着艾千恪的气味,淡淡的幽香让她安心,同时有些事情在心底逐渐清晰……
“你在这里待着,我引开守卫你就冲出去。别回头,一直向得意轩跑,沿路都有我的心腹,他们会接应你……”
兰远烟还来不及发声反对,一抹红色便在夜色中愈行愈远。刹那间,兰远烟像是被“红色闪电”击中了一般,少年的似曾相识的面庞,还有被用得那个略旧的眉黛……
是了,艾千恪,原来是你,竟然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