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兰远烟偷得半日闲,想着化个妆,去北街买秋季限定的桂花菓子吃,顺便去那条街发展一下新客人。最近日头忒毒辣,想必那些沿街招揽生意的姑娘们肌肤问题不会少,她的玉女桃花粉正得其时。
非是她爱财如命才这般殷勤,要知道她的“得意轩”才开张月余,却前有狼后有虎,日子艰难得很。东街有师父的“点绛唇”,不说,这不,几步之遥又开一家新的脂粉铺子,是扬州谢家。
噫!兰远烟想想便觉得头风都要发作了。
“传我们大人口谕,‘得意轩’香粉铺将于三日后充公。”
兰远烟闻言,持眉黛的左手一个不稳,一手促成一道不怒自威关二爷“飞天眉”。
兰远烟原是京城第一妆品铺“点绛唇”的学徒,如今砸锅卖铁,自立门户方月余,本儿都没赚回,店岂能说充公便充公。天子脚下,也不知是哪家大人敢如此鱼肉百姓。
饶是多年在师门受尽磋磨,练就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心境,兰远烟也还是忍不出开口问了一句,“敢问二位官爷说的是哪家大人?小女子生性愚钝,还望二位官爷指点一二……”
兰远烟的问话还未得到回复,传完话的官兵转头就走。早闻“得意轩”的老板娘师从“点绛唇”的兰夫人,一双巧手勾勒出的双眸有勾魂摄魄的功力,此地不宜久留,不然今晚自家婆娘非规矩伺候不可。
兰远烟哪知两位官兵仅是“惧内”,还以为是自己现下人模鬼样惹人嫌恶,用纱巾照面便起身拦人,不成想才刚追出店门,便被一把折扇挡住去路。
兰远烟虽然神色淡然,心绪却未定,耳畔便传来一声轻笑。
“别家妆娘画眉爱或爱柳叶或似远山,兰姑娘最是不同,独爱怒‘眉’冲天为红颜。也难怪,好好的妆粉铺子,要关门呢。”
嗓音清润好听,甚至有些说不清的熟悉感,兰远烟猛地抬头,竟也忘了还嘴。
那是个极为俊俏的少年,柳眉星眼,身量纤瘦。兰远烟还注意到,少年的眉毛生得实在是好,显得英气十足。此时他正似笑非笑地打量着自己。
大约是职业病犯了,现下兰远烟竟不担心自己店铺的生死存亡,反而觉得小郎君好生俊俏,细细描摹,作昭君出塞妆定然不错。
但那眼神着实让人不舒服,之前的熟悉感想来也是错觉。此时若非看在这张脸的面子上,兰远烟真真懒得与这厮废话。
“让公子见笑了,小女子还有事,失陪了。”
说着,她便举起手中暂未放下的眉黛,向不肯让步的少年身前挥去,少年似乎没想到她一个弱女子,竟然有些功夫,不过那些招式还是被少年的折扇全部挡了回来。兰如烟不仅没推开对方,反而因为未掌握好力道,将几下攻击全部反弹给了自己。这下好了,除了关公眉,脸上还多了猫胡子。
本来还想继续逗弄她的少年一个没忍住,顿时大笑起来。
官兵是早就追不回来了,自己这幅模样即便追出去,也是砸自己招牌平白遭人嘲笑,兰远烟一口银牙紧咬,面上却还是云淡风轻的模样,“小女子与公子素不相识,公子为何寻我的晦气?”
对方终于笑够了,咳嗽一声,手里把玩着折扇,“你刚刚就算追上了,公文也不会改变。我并非坏你的事,此次来是请姑娘出山的。在下,艾千恪。”少年说罢折扇轻摇,凤眼都跟着挑了挑,宛如戏文本子里勾人魂魄的狐仙,兰远烟看着眼前的画面,不由地走了神,后面那些恭维她化妆技艺的话全部左耳进右耳出。
是了,果然《聊斋》狐仙仿妆更适合他一点。
等等,他说他姓艾?莫非……他是皇族?是了,即便不是微服出巡的皇子,恐怕是哪个王府的世子或郡王,毕竟先帝多子多孙多福气,在京城大街上遇到个郡王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模样俊俏的小娘子遇上风流多情的王爷的本子,这两天霓裳府正在说到那段——《俊王爷救妾于水火,憨娘子有意许终生》。
兰远烟当即觉得此情此景难为情,不过转念一想,如若对方真是皇族中人,哄了他欢心,可比追两个小小的官兵有用得多。
识时务者为俊杰,刚刚还有些凶悍的兰远烟,瞬间眼底升腾起雾气,娇娇柔柔地说道,“恕远烟眼拙,竟不知公子是贵客,刚刚失礼了。只可惜公子来晚了,也不知是哪位大人物看我家店不顺眼,竟下了公文……”说到伤情之处,竟真的落下两滴泪来,兰远烟忙以袖拭泪,其实早就被自己做作的演技起了几身鸡皮疙瘩。
“此事我知。”对方心里佩服她的演技,却也不戳破,笑着打断了她的话,“艾某正是为此事而来,我可以以郡王的身份出面,保住你的铺子,不过……也需要姑娘帮我一个忙。”
兰远烟点了点头,虽然眼前的人已然在摇晃他的狐狸尾巴,可当务之急,保住店铺比什么都重要。
艾千恪看着兰远烟,缓声说出条件,眼神却一刻也未曾离开兰远烟。是了,这小娘子将他忘的一干二净。
这会儿,她全然将最初做学徒时,师父常念叨的那句“天下没有白用的午膳”抛到九霄云外。那日夜里,她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里一个看不清面庞的少年,手里护着什么要给她,她开心地双手接过,却发现那东西不是钗环,亦不是胭脂,而是一块用旧的眉黛。
好生奇怪。
翌日,兰远烟被艾千恪的人带去尚书府当差。
这便是兰远烟昨日与那狐狸的交易。她给富察尚书的待嫁嫡女——二姑娘富察绯雨化新娘妆,艾千恪方可保全她的妆粉铺子。
这位富察二姑娘美名远扬,据说是本朝至今第一美人儿,只是兰远烟身份低微不得而见。上个月,这位第一美人儿才被圣上指婚给十三爷怡亲王的嫡长子,也就是艾千恪的兄长。想给二姑娘化新娘妆的妆铺老板娘多不胜数,想必她师父兰夫人也在其列。更何况,十三爷颇受当今圣上的宠幸,宫里那些伺候梳妆娘娘的姑姑多半也会被指派出来,如何也轮不上她兰远烟。
可这种好事,偏偏就落在了她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妆娘头上,还是堂堂郡王亲自“请”来的。
要说这尚书府也有点奇怪,二姑娘的出嫁妆娘为何是小叔子亲自去寻,就算不用避嫌,也不怕世子吃醋吗?刚刚跟着富察府家仆经过回廊,兰远烟竟莫名觉得这院内的一草一木,有种熟悉感。
自己大约是发财美梦还没醒,昨日觉得郡王是旧相识,今日又觉得尚书府似曾来过。果然,她日后要少去霓裳府消磨时光,落魄小娘子飞上枝头做凤凰的本子听多了,于身心无益。想到这里,她自嘲似的摇头轻笑。
“新来的,傻笑什么呢,还不过来服侍咱们姑娘洗漱梳妆。”兰远烟这才回过神,抬起头,正迎上对方的视线。
只一眼,兰远烟便震得目光迅速涣散开来。
这……当真是我朝第一美人?江湖传言就算有误,也不该相差十万八千里吧。
兰远烟又谨慎地重新看了下,某种程度上传言也不算虚假,大抵是女娲娘娘也没那么偏心,这富察家二小姐五官虽被雕琢得精致,又是标准的鹅蛋脸,只是这皮肤真真是“红斑红点落玉面”,不仅如此,痘痘留下的红色和褐色印记,加上全脸泛红和眼下的乌青,怎一个惨不忍睹了得。
兰远烟心生疑惑,刑部尚书嫡女用的妆品,自然都是上等的货色,二小姐怎么会沦落到这般模样?联想到一个月前这位小姐才被圣上赐婚,这背后的种种可能,兰远烟不愿细想。她不过是受人之托,不想被卷入到深宅大院的麻烦事中。
兰远烟目光扫过妆台上的妆品,几乎都是京城名气第一的妆铺“点绛唇”家的,还有几盒香粉是扬州谢家的。听婢女念叨了一嘴,这些是三姑娘身边的女使起早排队去买回的新品。
她原本是“点绛唇”的学徒,却因为发现师父最新研发的妆品有副作用,不仅不肯向顾客推荐,还和师父吵了起来,最后被扫地出门。当然,为了能被“扫地出门”,她也做了不少功课。
虽说自立门户,谁知现在竟只能靠听那狐狸的话才能保住自己的妆铺。
想到这,兰远烟垂下眼帘。
那边,眼看着婢女伸手去拿粉盒,兰远烟抢先夺了过来,轻呼一声“且慢”。
“二姑娘现在要梳妆去给老夫人和夫人请安,如何慢得?”婢女以为她刚来便急着出风头,险些气笑了。
兰远烟居然跟着她笑了,“既然郡王推荐了民女,便由民女代劳姐姐替二姑娘匀妆吧。二姑娘恕民女死罪,您现在肌肤泛红严重,无论是‘点绛唇’亦或扬州谢家,用多了也总是百害无一利,若因此出了差错,耽误了婚期,便不好了。”见婢女哑口无言,她继续道,“民女建议二姑娘用清水代替澡豆洁面,然后每日用民女的这盒‘玉女桃花粉’敷面,三日即可褪红。若到时还无效果,民女但凭二姑娘发落。”
当务之急想退红淡斑,等她找到问题所在再请个郎中好好调养就是。以尚书府的威势,便是宫中的太医也是请得动的。
兰远烟说话的时候,富察绯雨一直盯着她走神,不过很快点头应允,表示会按照兰远烟所说去做。虽是大家千金,却毫无架子,这与兰远烟之前打过交道的世家女子 ,让兰远烟莫名生出一丝亲近之意与好感。
“玉女桃花粉”是女皇武则天最爱的妆品,这是兰远烟遍寻古书,反复调配才复刻出的镇店之宝,所以她有信心可以养好二姑娘的肌肤。不过,到底是何人用了何种方法要毁二姑娘的容貌,她现在还毫无头绪。
兰远烟沿着回廊走走停停,让悄声跟在她身后的艾千恪轻笑出声。
“刚刚倒是威风得很嘛,真的这么有把握?若是治不好,你的铺子还是保不住。”艾千恪挑了挑眉,调侃道。
兰远烟虽不知为何艾千恪会在此处,也懒得深究,说道,“堂堂郡王,竟学别人偷听。您放心,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小的不敢不尽心照看二姑娘。”
“如此,便好。”艾千恪原本想说什么,却被噎了回去。兰远烟瞧见他手里好像拿了一个眉黛,不过此刻紧紧握在手里,不打算拿出来。
“二姑娘天生丽质,瑕不掩瑜。另外,二姑娘的眉黛都是京城最好的,公子这个……”兰远烟话害没说完就停住了,因为从艾千恪的眼神里,她捕捉到了受伤的情绪。
难道刚刚那个眉黛是要给她的吗?
“相貌的美丑当真那么重要吗?你以前可不是如是说的……”
看着少年挥袖而去的背影,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在她的心头翻涌。
这不过是一场交易罢了,无论是对二姑娘还是对艾千恪,她都不该过多投入情感的,皇亲国戚,与她一小小女子,本就相隔云端。
兰远烟努力说服自己不要失落,自己明明已经决定,这辈子除了潜心研制妆品,再不管其他,但现在为何又如此在意艾千恪,如此挂念富察二小姐。
罢了,只要二姑娘面部恢复如常,不影响大婚之日上妆,她就可以功成身退,守着自己的妆品铺子了,然后……离那个奸诈的狐狸越远越好!
可人算不如天算,兰远烟万万没想到,二姑娘的皮肤状态居然更糟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