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请您让我的妻儿离开,草民愿自行了断,绝不污了大人的手……”祈盏行刚刚踏进这户人家的大门,就被这哀嚎声吸引住了。
躺在地上草席中的人,约莫只有四十出头,鬓角已花白。他满脸风霜,看起来似乎是个体力劳动者。这人的病情已相当严重了,呼吸急促艰难,眼看着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他面色发青,印堂呈现出灰色颓败的模样,双目无神地强自支撑着。
祈盏行默默摇了摇头。观此人面色,就知道他药石罔效,恐怕命不久矣。
站在祈盏行身侧的岳肃安,也不禁皱起了眉头,质问身后的守卫兵,“这人为何在地上躺着?病成这样了有没有给他医过?”
“这……王爷,属下也是奉命办事啊,并不知情……”守卫兵颇有些为难,支支吾吾回答不出岳肃安的问题。
岳肃安面色极其难看,他明明已经下令,善待染病的百姓。生怕那些执行的官员理会不了精神,岳肃安还特意三令五申,染病百姓需要和正常人群分开,还需得找医生给他们医治。
只是,可能是病情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席卷而来,负责的官兵措手不及,没来得及找医生。也可能,他们并不愿意这么做。
两人默默退出房门,各怀心事。
岳肃安又细细盘问了一番这家的情况,守卫兵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两人。
这户人家是曜都本地居民,当家的男主人是个手艺人,平日里以编织竹篮、衣篓等手工制品为生。男主人中年得子,家里只有一妻一幼子。这户人家里没有南清郡回来的人,可能是男主人在卖东西的过程中被路过的病人感染了。
刚刚只看到他一人躺在草席上等死,岳肃安只觉世态炎凉,“怎地没见他的妻儿呢?他病成这样,也该来看他最后一眼吧。”
祈盏行倒是凄然一笑,“想死很容易,求生却很难。现在百姓都知道这是传染性极高的瘟疫,他的妻子如果因照顾他染病了,两人的幼子要怎么办?”
经祈盏行这一点破,岳肃安如醍醐灌顶。原本的叹息变成了酸涩,他想开口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却始终没有说出一句话。
自从瘟疫发展开来,岳肃安每日看折子上记录的数据。他计算过染病的总人数,计算过死亡的人数。他庆幸过,死亡人数占的比重并不算太高。但今日,亲眼看一看这些染病的人,他方才深切体会到,再低的比重,如果降临到某个人的头上,那将会是完全的末日。
两人静静而行,谁都没有再开口。
这个村落,祈盏行有印象。是曜都周边比较出名的小村子,名为彩云村,村里的住户大多都是手艺人。祈盏行早就听说,这里有各种惟妙惟肖的手工艺品。碍于时间紧迫,他一直没能来这里游览,谁能料到,初次来竟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两人又看了几户染病的人家。
这些人的共同点,都是没有接触过南清郡流民的当地百姓,而且发病之前,这些人都曾长时间暴露在人流密集的场所。
一路走下来,两人越来越沉默。
“祈大夫,皇兄现今情况还不稳定,皇宫中仍需我坐镇。不能陪祈大夫继续看下去了……”岳肃安一大早就在等祈盏行,今日的折子还都没有看。
“七王爷,今日我也看得差不多了。先回去调整下药方,明日再来。”祈盏行对于瘟疫的情况已经有所了解,他想和岳肃安一同回去。
“好,那便顺路送祈大夫回去。”岳肃安自是欣然相应。
马车疾驰着,略有颠簸。祈盏行身上还有淡淡的包子味,他闻着这香气,却丝毫没有任何食欲。
“七王爷,我研制的沛霖丹本来药方已成,不过现在瘟疫又有所发展,我得略微调整下……”祈盏行心里没有十足的把握,他不敢把话说的太满。
岳肃安微微点头,“有劳祈大夫了。”
一路上,两人都没有交谈,方才彩云村的情况让两个人心里都堵得慌。祈盏行作为一个悬壶济世的医者,看到饱受病痛折磨的患者,心里难免戚戚然。岳肃安看大曜子民受如此之苦,也深感痛惜。
一直把祈盏行送到客栈门口,岳肃安才开口。
“近来诸事繁忙,有很多折子都没看。关于现在的疫情,我也要和百官商议下对策。明日,让松影来接你,我就不陪你一同前去了……”
祈盏行下车之前,突兀地问了一句,“七王爷,倘若疫情控制不住了,那些人你打算怎么处理?”
岳肃安不敢看祈盏行,他目视前方,佯作镇定地回道,“我自然是选择保全大多数人。”
意料之中的回答,祈盏行点了点头,再无他话。他掀开马车帘子,先行下车了。就在祈盏行到了车外,打算把帘子放下的时候,他不经意间看了马车中端坐的岳肃安一眼。
这个时候,岳肃安恰恰也在看祈盏行。
短暂的目光交接,两个人都迅速转移了视线,装作这一切不曾发生过。祈盏行心里明白,刚刚岳肃安望向自己的眼神,充满了歉意。
祈盏行知道,一旦瘟疫肆虐开来,被卷入其中的大多数人都只有死亡一途。大曜前朝发生过不少瘟疫肆虐的灾难,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贫苦难民,在瘟疫面前人人自危。岳肃安如果真的采取雷霆手段,祈盏行也完全可以理解他。
只是,见多了生离死别,祈盏行对生命始终有一种敬畏。他可以忍受牺牲,但是没办法眼睁睁看着,明明可以尽力避免,却发生了的牺牲。
草草用过午膳,祈盏行就钻进屋子里开始钻研药方。他想赶在岳肃安做决定之前,尽快研制出可以控制疫情蔓延的药。
直到子时将近,祈盏行才长舒一口气,将几粒看起来平平无奇的药丸塞进细颈白瓷瓶里。
经过好几个时辰的研究,祈盏行总算调配出一个自己暂时满意的药方了。他打算明日早早赶去彩云村,给保守病情困扰的患者试试药。如果药效尚可的话,就能劝岳肃安暂时不要赶尽杀绝了。
翌日,岳肃安似是和祈盏行心有灵犀,他一大早就派松影前去接祈盏行。
天刚蒙蒙亮,祈盏行就到了彩云村。
不同于昨日的死气沉沉,今日的彩云村呈现一番鸡飞狗跳之景。昨日静悄悄的街道上,今天到处都是被官兵抓住的村民。
“饶命啊……大人,饶命啊……我没有病,放过我吧……”
“求求大人,我的孩子只是寻常的伤寒,早在瘟疫出现之前就开始咳嗽了……只是家境贫寒,没有及时请大夫治疗,绝对不是染了瘟疫啊……”
祈盏行目光一凛,扫向那些官兵。
看服装,应该不是昨天那些守卫兵,更像是皇室侍卫。这些官兵,正粗暴地将彩云村的村民往一处集中。
祈盏行并不清楚他们接下来要做什么,但他心里明白,接下来发生的事一定会更加不堪入目。
同行的松影也看到了这一幕,他走上前去,拦住一组正在拉扯村民的官兵,问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打算把这些村民拉到哪?”
官兵显然认出了松影,他慌忙放开手里的村民,“禀大人,之前王爷下令了,一定得严格控制住瘟疫的源头。这彩云村,感染人数众多,集中在一起方便看管,免得这些刁民跑到别处去感染别人啊……”
“集中到一起?这些人全部都染病了?那些没有得病的,和得病的关在一起,与谋杀何异?”听到官兵这番话,祈盏行忍不住了,直接呛声道。
“这……这位大人,这病有时候也没有明显表现啊。这些刁民坏得很,染病了也不说,只能这样一视同仁了……”官兵看祈盏行面生,本不欲回答。但是又想了想,松影和此人同行,说明此人是七王爷的同僚,也就不敢怠慢了。
祈盏行被气笑了,“一视同仁?”
官兵讪讪着,不敢作答。
“罢了,松侍卫,咱们一同去集中的地方看看吧。”祈盏行不欲在这里多耽误时间,打算直接去看一看。
走在路上,祈盏行握紧手心的细颈白瓷瓶,他手心沁出了细密的冷汗,将白瓷瓶染得有些滑腻。他脑海里一直回想着刚刚那人说的话,“王爷下令了,一定得严格控制住瘟疫的源头。”祈盏行不敢继续深入思考,他突然就对岳肃安没有信心了。
毕竟,那是大曜的七王爷,他的目的是为了保全大多数的人,为了维持大曜的国力不衰。至于一两个村落,可能真的不在他考量之内。
毕竟,他也只和七王爷见过寥寥数面。纵使在他心里,七王爷千万般好,那也只是他自己的臆想。真正的七王爷,究竟是怎样的人,祈盏行根本就不清楚。
官兵在前边带路,祈盏行和松影跟着他前往集中处。
一路走来,祈盏行的心越来越沉。昔日生机勃勃的彩云村,此时却随处可见孤坟野冢。瘟疫造成的死亡,远比祈盏行以为的更惨烈。
“村口处,有个大戏台子,以前村民们都喜欢在那儿听戏。现在情况不好了,那里也闲置了,我们就在戏台子旁边搭了间棚子,把得了病的人都安置在那儿。”带路的官兵轻描淡写地说着。
这一番话听在祈盏行耳里,却让他心惊肉跳。
彩云村本来就不大,祈盏行等人很快就到了官兵口中的戏台子处。
只见一间和戏台差不多大小的草棚,四面都用木栅栏围了起来。木栅栏四处透风,如今已渐渐进入冬季,这简陋的木栅栏根本就没法给内中的人提供庇护。草棚顶上稀稀拉拉铺了一层稻草,如果下雨的话也只能勉强遮挡一时。
草棚里的人数比祈盏行想象中的还要多些,有些在呼天抢地求着守卫官兵放自己出来;有些干脆已经放弃了,席地而坐,目光呆滞地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带路官兵离得远远的,“大人,你们看,得病的都安置在这儿了。还有些啊,家里有人得病了,为了以防万一,全家都给一起带来了。”
祈盏行挑了挑眉毛,正想开口说些什么。
“对了,大人,那边,那个山头那儿,有些病死的,或者快死的,就埋在那边……”官兵遥遥一指,一副避之不及的样子。
祈盏行遥遥望去,只看到一座矮矮的土丘。他并不指望这个官兵能亲自带路,于是自行朝着土丘走了过去。松影从来到彩云村之后就一直默不作声,此时更是沉默地跟在祈盏行身后,随他一起朝土丘走去。
绕过土丘,眼前的景象让祈盏行不忍直视。
地上挖了不少坑,填埋的泥土还很新。不远处,有一队官兵正在填埋新挖的坑。一眼望去,祈盏行发现,那些尚未被埋起来的人里,有些已经没了气息,有些却还在微微翕动着。
“这是活人!活人啊……”祈盏行箭步上前,冲到官兵面前质问道。
带头的官兵看看祈盏行,又看看松影,目露为难之色,“大人,七王爷下了死命令,得严防死守。这,下官也是听命行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