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徐州府衙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残阳静静地挂在天边不说话,拖出三条长长的影子,这些影子也不说话。女孩低头跟在两个男子身后,每走两步就偷偷瞄一眼那个瘦削的身影,好像在期待着他能开口说些什么,哪怕是责备也好,总好过这种诡异的气氛。
夕惕走在最前头,步伐平缓而沉闷,握着佩剑的手攥的有些泛白,后槽牙紧紧地咬着,原本狭长的两条剑眉皱巴巴地挤在眉心,使得整张脸看起来杀气腾腾,全然不似平日里的亲和稳重。
气头上的夕惕有多可怕,无咎可是亲眼见证过的。当年街头有几个小混混不长眼,在无咎罚跪的时候,朝他丢石子,骂他是爹不疼娘不爱的坏孩子。被夕惕听到后,哪只手丢过石子,就打断哪只手,哪只脚朝无咎踢过土,就打折哪条腿,愣是把他们打得好几个月下不了床,若非樊先生出手,那几个小混混怕是要落得终身残疾。
当年那几个小混混只是惹了无咎,夕惕就断了他们手脚,今日的自己,可是直接欺骗惹恼了钟公子本人…想到这里,无咎背后不禁生出阵阵恶寒。
罢了罢了!跑都跑了,骗都骗了,现在想这么多也没用,既然夕惕还愿意把我保释出来,就说明还有解释的余地,反正现在有案子要查,索性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夕惕,”无咎鼓起勇气开口道,“连穹说让我们查案子,是什么案子啊?”
千万别生气,千万别生气,有话好好说,千万别动手!无咎说完话就有点后悔,在心里不停地默念祈祷。
“你连自己为什么被抓都不知道?”夕惕突然站定,回过身来正对迎面走来的无咎,眼神中除了愤怒,还掺杂了些无咎看不懂的东西。
“我知道啊…”无咎怯生生地回答,“涉嫌拐卖妇女。”
“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你还对那种烟花之地感兴趣呢?”夕惕冷冰冰地问道,眼神中杀气似乎比方才更甚。
嗯?重点不应该是我从岐周私自溜走么?为什么夕惕在因为这种小事生气,虽不能说男子逛青楼天经地义,但也不算过错吧,他在气什么呢?难道是因为我带佩儿一起去?可是他跟佩儿又不熟…无咎在脑子里疯狂排除夕惕生气的原因,最终被这股无名火搞得晕头转向。
“我去找人啊。”无咎决定照实回答。
无辜的眼神彻底惹怒了夕惕,暴怒道:“你才刚到徐州几天,就有相好的姑娘了?!”
无咎:“哈?什么姑娘?”
夕惕:“你去香怡楼找人,不找姑娘难道找男子吗?”
无咎:“我当然是去找姑娘啊!”
夕惕:“那我刚才说错了吗?!”
无咎:“我没有相好的姑娘啊!”
“好了!”佩儿大喊一声,打断了两人无谓的争吵。
“公子。”佩儿拱手行礼,看向无咎的方向,试图征得他的许可,直到无咎点头示意,她才继续说下去。
“钟公子误会了,我家公子要找的姑娘,是公子的妹妹,因为只有青楼的女子没有名册,我们才决定亲自去查,公子没有看上哪家姑娘,我们只是去照着名册寻人,确认没有小姐之后就离开了,并未多做停留。”
“所以你以为我大老远跑来徐州,就为了寻欢?!”经过佩儿解释,无咎才听明白夕惕在气什么。
“我当然知道你来徐州是为了找无誉。”夕惕的无名火总算是消下去了些,语气也平静了许多,变得和缓起来道:“找的怎么样了?”
无咎摇摇头。
“我记得你之前说过,不想拖累她,骗我的?”夕惕问道。
“我不想拖累她这不假,但无誉是我拼了命也要护住的人,怎么可能放心交给别人。当初廖延把妻儿托付给我的后果你也看到了,我没他那么蠢!”
虽然怎么听都像是歪理,但无咎说的确实没错,在如此乱世,真正在乎的人,当然要亲自护他周全。
“我知道你在乎无誉,为了她可以什么都不顾。可你有没有想过,我在乎你,也是一样。你突然音讯全无,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就不怕我担心吗?”
终于还是绕到这个话题上来了,无咎心想。这件事确实是自己对不住夕惕,早在当初偷偷溜走的时候,他就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对不起。”没什么好辩解的,因为即便是让他重新选择,他还是会偷偷跑掉。
夕惕:“知道错了,下次还敢,对吧?”
无咎:“嗯。”
夕惕:“真拿你没办法,回你的酒楼吧,我都一天没吃饭了。”
几个回合下来,夕惕总算是松了口,不再追究。无咎打心眼里庆幸,自己还能四肢健全回到祁顺斋,接下来的重点,就是徐州和周边地区接二连三的杀人案。
其实无咎被抓并不单纯是因为涉嫌拐卖妇女,毕竟仅仅靠祁顺斋客房内的姑娘名册,还有他逛青楼的事实,并不足以证明他真的拐卖女子,只是因为最近正处于敏感时期,连穹才本着宁错杀不放过的原则,将无咎关押在牢狱中。
所谓的敏感,并非最近拐卖女子案件尤甚。而是因为前些日有人报案称,在城郊地界发现数具女尸无人认领,有几人已被恩客证明是青楼的姑娘,然而,徐州各大烟花地的姑娘数量却都没有少,由此推测,极有可能是有人杀害了青楼的姑娘,随后用其他女子顶上。
官家派出好大的阵仗审问,老鸨却拒不承认,询问楼里的姑娘,也都坚称没有人是新来的,并且完全不认识那些被杀害的女子,对比人数和名字后也没有发现问题。若是那些恩客辨认没错,那便是青楼的姑娘们完全统一了口径。
正是因为在这种特殊情况下,无咎的名册和他的行踪,才成了他致命的证据。
其实不仅有女子莫名被杀害,近日徐州及淮夷境内其他几个小城,也都出现了青壮年男子被杀害的案件,其中多数在夜里作案,因此没有目击证人,且现场处理的十分干净,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向无誉求亲的隗家公子也在其中,子卿正是因此而被抓入狱。
为了还无咎的清白需要查女子被杀的案件,为了还子卿的清白,需要查第二个案件。也就是说,徐州史上最重大的两桩案子,夕惕和无咎都要查清楚!
当无咎跟夕惕讲出,自己和子卿的交易时,夕惕直接徒手捏碎了两个核桃,恶狠狠地瞪着无咎,眼神仿佛在说:“成天就知道添乱!”
在回去的路上,夕惕大致介绍了案件的情况,让无咎心里有个底。但案件相关的细节和资料仍在徐州府那边,连穹晚点会派人送来。
吃过晚饭后,等资料的空档里,无咎闲聊似的问道:“你是怎么知道我在徐州的?”
“很难猜吗?能使唤你亲自出马的事情,除了手刃帝辛,就只能是无誉了吧。”夕惕冷冷地回应道。
“就算你猜到我在徐州,又怎么知道我被抓了呢?我在这边都没用过本名诶。”
“林溪是吧?”夕惕冷眼瞧着他,“你以为,只有你有暗线吗?”
“你的暗线,难道不就是郁垒么?他意识到我离开的时候,应该已经来不及了吧。”无咎难得见夕惕开玩笑,原本不忍心戳穿他,但看着那张脸实在没忍住。
“不扯皮了!其实我能找到你,算是巧合。今天早上刚到徐州,在街上打听你的消息的时候,路过祁顺斋,被老板两兄弟叫住,说他们有个朋友戴着和我一样的玉坠,已经失联许久了,连带着失踪的还有个姑娘,按照他们的描述,很容易猜到是你们。我猜想那两个人就是你在徐州的暗线,于是向他们表明身份,他们告诉我说你和佩儿姑娘最后是去了香怡楼,我就去向老鸨打听,才知道你们被官府的人带走了。”
这种说法听起来就很合理了,果然按部就班的查证、严谨缜密的推理才是夕惕的作风,暗线这种手段恐怕真的不太适合他。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岐周与淮夷应该属于平级,按理来说井水不犯河水,为何他们会听你的命令,说放人就放人?”无咎想起今日漆问遥那副怯懦的嘴脸就觉得奇怪,堂堂伊轲甸怎会轻易听夕惕的话?!
夕惕叹了口气,阴沉着脸说道:“说是平级,但淮夷毕竟属于蛮夷之地,岐周无论是军事实力还是经济基础,都远胜过淮夷数倍,况且从半年前开始,帝辛为攻打有苏国,在淮夷大肆征兵,导致淮夷整体兵力被削,原本就薄弱的军防,如今更是危如累卵。如此情况下,他们哪有底气和我们对着干。”
虽然是他们占到了便宜,但两个人都开心不起来,帝辛强征暴敛、荒淫无道,惹得民不聊生,百姓苦不堪言,即便是徐州这种偏远小城,虚假的繁荣下,也藏着无声的颤抖和压抑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