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垒周身上下大大小小的伤口约有数十处,擦伤、撞伤、扭伤等让他集了个遍,但所幸并未伤及筋骨。
许是有冥契保护的缘故,伤口虽然在海水中浸泡了许久,但并未出现感染的情况。
原本他是坚决不肯让无咎包扎的。人间的绷带又丑又破,无咎的包扎手法又偏偏不拘一格。手腕脚踝的地方露出线头的话,多有损他冥王的威严啊!
可想了想,洛洛借给他的衣服,从里到外都是白的,能借给他穿的衣服想必还是新的没穿过,洛洛那么爱干净的人。
想到这,郁垒才骂骂咧咧地同意把伤口暂时包起来。
“公子。”佩儿端着盆热水在门口打了声招呼,手臂上搭着两条干净的毛巾。
无咎环顾四周,才发现郁垒的房间真是乱的不成样子。郁垒平时很少在玄台居住,给他准备的房间几乎被他当做仓库在使用,杂物多年堆积不用,若非下人定期打扫,怕是连蜘蛛都能在这安家了。
无咎满脸的嫌弃,默默吞了口水,指着房间角落里唯一还有空处的桌子撇撇嘴道:“放那吧,出去的时候把门带上,别让任何人靠近。”
“任何人?”
无咎犹豫了一下,松口道:“如果是洛洛要过来的话,你记得提前通报一声。”
“是。”
佩儿关门退出。
“什么事,说吧。”郁垒站起身来,淡淡道。
虽说前西厢临近正门,相较于后院,往来人流较多,但现在这大上午的,常驻兵马都在演武场训练,夕惕去见姜先生不在玄台,除了洛洛,根本不会有别的人来。换个药而已,何必连洛洛都要防着?
大家都心知肚明的,无咎也懒得绕圈子,直入主题道:“我听说,帝辛最近正暗中派人遍寻名医术士,求长生之法,至今毫无进展。他追求长生我并不惊奇,从前我在圣祭司的时候,对此就有所耳闻。那个时候,他好像并没有出动很多的人力财力在做这件事情。不过这次,规模格外大了些,你可知个中缘由?”
“这还不简单嘛,前几年帝辛年轻,忙着打仗和享乐,现在年纪上来了,自然就开始惦记让自己多活几年的事。”郁垒轻蔑地笑道,“人呐,拥有的权利越大,就越怕死。”
“你这么神神秘秘的,不会就是想问这个事吧?不对,帝辛遍寻‘名医’,你该不会是想…”郁垒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就是你想的那样。为了扳倒帝辛,我们已经做了这么多年的准备,但还是迟迟无法动手,就是因为我们在朝歌没有足够强大的内应,不知道敌人的详细情况。而现在,就是我们最好的机会。只要我能得到帝辛的赏识,就能为你们提供足够的情报,里应外合,不知能多添几分的把握!”
无咎说这话时,目光十分坚定。郁垒知道,他没有开玩笑,也知道,他分析的都没错。虽然多年来,他们已经在朝歌安插了许多眼线,包括无咎在圣祭司那十年,也承担了很重的传递情报的工作,但他们之中走的最远的,也就只做到无咎那个高度而已。始终在权利的外围徘徊,无法接触到核心的军情。
而这次,若是无咎能以医师的身份接近帝辛,势必会成为其心腹一般的存在,这对于歧周的情报工作来说,堪称质的飞跃。
只是,帝辛所求乃是那荒诞不羁的长生。
无咎是医师,不是神仙,他做不到这点。
“你找错人了,长生这种事,我帮不了你。”郁垒说这话时,声音隐隐地有些发虚。
“这我当然知道!我们的目的是打入敌人内部,获取帝辛的信任,在恰当的时候传递情报里应外合。想要获得帝辛的信任,总要先做点成绩出来,生生死死的事,找你们冥界合作,那可再合适不过了。至于帝辛那边,只要他还活着,就永远无法检验长生此事的真伪。”
“你可知,欺瞒帝辛被揭穿,会是什么下场?即便到时候我们兵临城下,帝辛也绝不会留你的活口。你就那么相信你在朝歌的内线?”郁垒反问道。
“你这种不死之躯自然不会理解,对于凡人来说,长生的诱惑有多大。就算他帝辛有九成九的把握我是个骗子,他也会选择性地相信,那微乎其微的可能性,而留下我的命。”无咎今日这一字一句格外有力,跟他那娇弱的小身板完全不相称。
疯子,真真的是个疯子…
郁垒怔怔地凝视着那双狭长又深邃的眼睛,眸子浅浅的点在中间,漂亮极了。可偏偏就是这么一双漂亮的眼睛,却拥有摄人心魄的力量。
‘无咎啊,可太擅长玩弄人心了。’此时此刻,夕惕曾经说过的这句话,再次环绕在郁垒耳畔。
从前他只觉得无咎那双眼睛吓人,此刻他才真正意识到,真正令人不寒而栗的,是无咎这个人。
“绝对不行。”郁垒沉默了半晌,愈发坚定地吐出几个字来,“你不能死”。
“你到底在坚持什么?!你我都知道,这是我们现在能做的最优的选择,为了大业已经有太多人牺牲了,多我一个不多…”
“少你一个也不少!此事到此为止,莫要再提!”郁垒匆匆打断了无咎,眼神飘忽躲闪,不知该往何处看是好。
“你有事瞒我。”
“我堂堂冥王,自有我的考量,现在还不到你牺牲的时候。”
无咎拗不过他,只好暂时作罢,想着来日方长,慢慢磨,总有机会能说服他帮忙。
“罢了,今日先不提这事,你站好别动,我给你做个清创。”无咎说着,从腰间掏出匕首,大步流星地朝郁垒走来。
郁垒本能地弓起身子,双臂交叉护在胸前,仿佛见了什么猛兽似的向后闪。
“你要干嘛?!我跟你说你别乱来啊…”
“说什么呢,你自己看你那衣服烂的,脱也不好脱,直接裁了算了。”无咎说着,扯起郁垒肩头的布条就要动刀子。
“你别动!”郁垒死死抓住无咎拿刀的手腕,眼神飘忽闪烁,仿佛往哪看都不是,僵持了半天才支支吾吾道:“我自己来,你出去!”
“不是你个大男人有什么好羞的,我行医这么多年什么没见过。你自己不方便,好不容易给你包扎了手臂,你这衣服连泥带血的,等会蹭脏了我可不…”
不待无咎把话说完,郁垒便推推搡搡地把他赶了出去,“砰”地一声把门关严,从里面反锁了起来。
“怎么了这是?”无咎刚被赶出门,正巧遇见从拐角处走来的佩儿和洛洛,端着要借给郁垒换洗的衣服,“老远就听见你们这边吵吵闹闹的…他的伤怎么样?”
“四肢都是皮外伤,胸口和后背的伤口还没处理,他不让我看,要不你进去帮他一下?”
“好,需要我做什么?”
“里边有两盆热水,还有干净的毛巾,你把他的伤口擦洗干净,然后等他穿到觉得可以见我的程度再喊我吧。”无咎说着,将手中的匕首递给洛洛。
“匕首就不必了,交给我吧。”洛洛说着便摇身便进了屋子。也是,就算法术不高,洛洛好歹也是个神仙,区区凡间的木门,自然挡不住他。
比起郁垒的伤势,他刚才的反应,更让无咎费解,不过是去朝歌卧底,又不是没做过类似的工作,况且无咎在朝歌还有内应,何必如此紧张?而且只要他们前期准备工作足够充分,无咎极大概率能够全身而退,就算是不幸走到了最坏的情况,那也一定是在无咎提供了足够多情报之后,彼时,双方的境况必定已经反转,怎么算都不亏…
约莫两个时辰后——
夕惕见过姜先生,脸色铁青地回了玄台。门口几个守卫刚想打招呼通报,见其这副模样,愣是连大气都不敢出了。直到夕惕自己开口,让他们通知所有人西厢大堂集合,其中两个年纪小的才小心翼翼地应了声“是”,小跑着喊人去了。
无咎正巧从后院采了药草回去,在西厢门口就撞见了夕惕。
他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身为领导者,夕惕素来喜怒不形于色,如今这副臭脸,怕是真的出了什么大事,而且这次的事恐怕还不是那么容易解决…
“郁垒的伤势并不算重,但几乎把我的存货用完了,这不,我刚去后院采了点药草,补补货…”无咎尽可能地让自己表现得轻松。
夕惕望向身旁的无咎,眼眶红红的,像极了受委屈的小孩子,沉默了半晌,才费力地吐出几个字来:“要打仗了。”
无咎的脑子瞬间嗡的一下,半晌才缓过神来。玄台其他人或许不清楚,战争对夕惕的意义,但无咎却不可能忘记,夕惕有多痛恨和畏惧战争。
他一人马革裹尸尚不足惧,真正令夕惕不寒而栗的,是战事爆发后的尸横遍野,民不聊生。
“我陪你一起。”无咎纤瘦的手掌搭在夕惕肩头,缓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