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前那一战,夕惕与齐副将出战惨败,全军覆没。将士们拼死将夕惕护在身下,他才侥幸保住性命。
可那堆叠尸山还是足以给人留下不可磨灭的阴影。
他就那么静静地躺在将士们用生命堆砌的屏障下,想要挣扎却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刀剑刺穿铠甲,鲜血如滚烫的潮水般将他淹没。
不知过了多久,脸上的血液都凝固了,他开始睁不开眼,鼻腔也被血块完全封死,他拼命张开嘴呼吸,每次的呼吸都伴随着浓重的血腥气,以及胸腔起伏的剧痛。
他渐渐昏死过去,直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洁白的袍子已被大片大片的鲜血染红,头发也乱蓬蓬地散着,夹杂着凝固的黑漆漆的血块。
那个不染世尘的少年,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夕惕本以为自己做的乃是保家卫国之事,直到朝夕相处的将士们纷纷离他而去,千千万万个家庭从此支离破碎,为他卷入战争的无咎,也从此武功尽费。
百姓们哭天喊地地来营中认领亲人石首的时候,他看着那一卷卷的草席,突然开始想不明白,自己到底保的哪个家,卫的什么国?
从那之后,他开始重新思考战争的意义,并从此再无勇气踏上战场。
姜先生提出要由他们开战的时候,夕惕是不愿的,因为目前的形势真的没到不得不开战的时候。
近两年来,歧周虽然笼络了许多周边的力量,但朝歌军事力量稳固,经济力量充足,一旦开战,无论是前线交锋还是后方补给,歧周这边都完全不占优势。在这种情况下,那些周边小国未必会真心实意相助。
按照夕惕的观点来看,只有等到歧周本身的实力足以跟朝歌相抗时,再结合他国的力量,才能在最大程度上减少双方的伤亡。甚至彼时,帝辛靠杀戮与酷刑建立起的脆弱的政权,会从内部分崩离析,我方兵不血刃也并非完全没有可能。
无咎的想法也是这样,所以他才拼了命地想要混入敌方内部,只要让帝辛手下的那些核心官员离他而去,剩下的那些散兵游勇根本不足为惧。
“我争取过了。”夕惕对玄台众人说道,“但姬公子救父兄心切,还是决定尽快出兵,这次的目的不是歼灭朝歌,而是要尽力夺取朝歌周边晋城、凉城、阮城三座城池。一方面我方可以此要求帝辛释放文王和大公子,另一方面也为我们日后正式开战做好准备。”
“可是夺三座城池,他说的倒是容易…”洛洛暗自嘟囔道。
郁垒戳了戳他的手臂,轻声道:“少说两句吧。”
夕惕:“这次姜先生派出了聚贤台前六支的全部兵力,以及部分守城军和神武军,本次出战由姬发公子挂帅,神武军总统领为将,聚贤台六支的首领均为副将。主力军分三步进行,分别是先遣、攻城和收尾,其余的还有后勤工作,包括随行的军医、后厨以及粮草配备。我们负责配合神武军三四营的人进攻凉城,注意,凉城位于朝歌西南,四周多是山路难行,易守难攻,所以需要在先遣军上多下些功夫。为此,姜先生希望我们能够协助先遣军潜入凉城内部,并完成战前的准备工作。”
“交给我吧。”郁垒自告奋勇,领下了这个担子,“要说暗中潜入什么地方,可以说在场诸位,没人比我更擅长了。不过过阵子我可能有点别的事情要处理,安排好之后派我手下人去做也可以吧?”
“可以,你有空的时候先去找神策军那边通个气,想想你们打算怎么做,需要我提供多少兵马,到时候再说。”
“没问题!”郁垒答应地很痛快。
“然后剩下的三个人…战场上刀剑无眼,条件又十分艰苦,娆己毕竟是女儿身,出入军营多有不便,所以,我的意见是娆己留在玄台,不必上战场。无咎是随行军医这个没什么好说的。至于洛洛,我其实很希望你能到前线来作战,毕竟以你的能力,能极大提升我们的作战效率,但你毕竟是天界中人,直接上战场的话总归不是个说法,所以,我想让你去盯着粮草,都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粮食这块我还是得派咱们自己人盯着才放心。”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们就安心在前线,粮草这边有我呢。”洛洛并非不识大体,免除大家的后顾之忧,也是并肩作战的一种方式。
夕惕:“好,那你尽快去找兵马司广盛对接,熟悉熟悉流程,有什么不懂的可以直接问他,如果有任何觉得不对劲的地方,随时给我们传信。”
娆己犹犹豫豫了半天插不上话,手指在身后揉搓着衣角,无咎注意到她不太开心的样子,眼神黯淡无光,颇有些落寞,便大概也猜得到她想说什么。
“夕惕啊,我这边缺个帮手,不如让娆己跟我走,可以打打下手什么的,跟佩儿两个人也有个照应。”无咎淡淡道。
夕惕正在那犹豫,娆己见状立马站出来打包票:“我可以的,就让我跟着无咎哥吧。好歹我也跟他学过点医术,打下手没问题的。”
“罢了,你若执意想去那边去吧,不过千万记得,自己的安全是第一位的,有任何危险立即撤退,不要往前冲明白吗?”
“明白!”娆己笑道。
“好了,我们第三支需要负责的大概就是这些,都各自回去准备准备吧,七日后出发,切记,我们这次是突击出兵,这几日的准备工作务必要注意保密。”夕惕布置好任务,众人便各自忙活去了,只留下了无咎。
“你需要什么药品或者物资都可以去医所找他们签单子,去的时候千万记得蒙面,带娆己一起去,签单子留她的名字就行,不必暴露自己,东西直接带回玄台存着,七日后随军出发。另外,这几天我应该都会在演武场,你们自己多加小心。”
“直接签单子拿东西就行?不用我付钱?”无咎斜眼瞥着夕惕,嘴角莫名地上扬,露出诡秘的笑容。
夕惕看他那个贱嗖嗖的样子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免费的药材库,堪称无咎的天堂!
心知肚明又能如何,除了纵着他还有别的办法吗?夕惕无奈地摇摇头,笑道:“别太过啊。”
“得嘞!佩儿,去隔壁车行租辆马车!”无咎大声招呼道,随后,却忽然脸色一变,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要紧的事,低声对夕惕说道:
“对了夕惕,这件事能不能暂时瞒着无誉,我尽快找个借口让她先去徐老板那边住几天,这种打打杀杀的事情,我不想让她卷进来。”
“放心,本次出兵极为机密,只有副将以上才知道详情,还有就是后厨和医药馆的几个管事的知道,下边的兵都是不知道的,玄台之内,只要我们几个人不说,她不会知道的。”
次日,无咎亲自去找徐老板,让他装病留住无誉,一切都进行地很顺利。
没有后顾之忧,无咎便可以放肆地从医药库“搜刮”战需,那些需要大批量处理的药材,就直接命医药库的人处理过了再带回玄台,有些不方便告知外人的方子,他便直接把原材料带回来,自己在夜里处理。
就这么每天早出晚归地,时间倒也过得飞快,直到五日后,他在夜里回房间的时候,却发现无誉正在屋内等他,眼眶红红的,手里还攥了张皱皱巴巴的纸,上头密密麻麻地写着看不清的小字。见无咎进门,她便径直起身走了过来。
“你不是在徐老板那边吗,怎么突然回来了?”无咎问出这句话的时候,隐隐有些心虚。
“要打仗了对不对?”无誉丝毫不对无咎的话题做出回应,单刀直入问道。
无咎心里咯噔一下,但还是决定再挣扎一会,万一她手里没有确凿证据,只是道听途说呢!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你是不是最近没休息好,别瞎想。”
“这两天街上来来往往的兵明显多于平日,我担心你们有什么事,中途回过玄台几次,可我每次来,你们六个人,一个都瞧不见,一次是巧合,这么多次都没人,你们肯定有事瞒着我,我本来以为你们是要做什么机密的事情不能让我知道,我也理解你们对编外人员的保密需求,直到今天,我收到了子卿的来信。”
“他跟你说什么了?”无咎双眉微蹙,心里暗骂子卿这个嘴上没个把门的。
“你紧张什么呀,所以,真的要打仗了对不对?他跟我说了很多很多话,每句话都跟留遗言似的。虽然你们都在瞒着我,但我大概猜得到他究竟是什么人。常年身处朝歌又非朝中大员,武功高,人脉广,而且查不到半点身世来路信息,除了朝歌的特务,还能是什么人?”
“你这次的敌人,是他,对不对?你们要跟朝歌开战了对不对?哥我求你别再骗我了!”
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无咎眼见瞒不住她,与其让她自己瞎想,不如自己和盘托出。
“你先别激动,听哥说,”无咎试图让无誉冷静下来,“相信哥,子卿不是敌人,我和子卿,都会好好地活着,没有人会有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