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这么久，林殊还是第一次在见到张殷殷的时候有欢喜的感觉。
他清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有些绅士风度，“怎么会不欢迎？能与您同桌吃饭，是卑职的荣幸。”
张殷殷被他的模样逗笑了，掩唇笑道：“你这小典吏，倒也与别人不同，我这一大早上被嘘寒问暖的人问得脑仁子疼，还是跟你说话轻省。”
“哦？卑职刚刚路过前营，见有毡帐走水，莫非张小姐说的是这桩事？”
林殊脸上显出几分讶色，故作不解地问。
张殷殷叹了一口气，蛾眉轻锁，提箸夹了一口切得极细的獐子嫩肉，吃了，这才道：“昨晚上睡得沉了，偏偏被外头什么鬼哭狼嚎的吵醒，一翻身，竟然将油灯打翻了，引燃了床帐，可不是惹出这桩麻烦来。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大晚上混吵，。”
这獐子嫩肉，用的是獐子身上最嫩的脊骨肉，用佐料抓了，猪油爆了葱花蒜头，快火炒出来的，味道极为鲜香滑嫩，等闲兵士却是吃不到的。
张殷殷自己吃得高兴，索性将这碟子菜朝中间推了推，毫不在意地道：“你也尝尝，别眼巴巴看着，旁人见了还以为我小气。”
什么人，自然是汤师爷这一群人喽。
林殊心里吐槽，脸上却感激涕零地谢过张殷殷，伸筷子夹了一口肉丝。
不吃白不吃。
张殷殷见他吃得香，倒是笑了，“瞧你，好歹也是一个坞堡的坞主，怎地竟然好像没吃过肉似地，难道我滦州治下，还有饿殍不成。”
林殊暗自翻了个白眼，道：“卑职的坞堡属实不大，所产不多，如今我辽军又是征粮用兵之际，多半产出都送入军中，余粮不过温饱，哪里敢费这许多油盐烩制餐食。”
张殷殷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当真？难道百姓不吃肉么？”
林殊见她眼中惊讶不似作伪，不禁在心中感叹大辽贵族的生活实在是骄奢淫逸，底层百姓已然食不果腹，他们却浑然不知。
口中却叹道：“我大辽百姓多食肉，便是坞堡之中，也自养些猪羊，再不济，林中渔猎，也不至于无肉可吃，但是调料不菲，故而多半都是清水煮食，似这般重油调味，寻常百姓哪里吃得起。”
“竟是这样，可叹爹爹他们为国戍守，浴血杀敌，治下百姓却是不堪重负，我等却对此一无所知。”
张殷殷叹了一声，竟是觉得那肉丝也索然无味了。
林殊不禁为之动容，想了想，也从自己面前碟子里夹了一筷子菜给她，语气缓和了几分：“也未必都是一无所知，只不过，无能为力罢了。”
张殷殷听他此言，心里倒是对这个人大为改观，将那菜夹起来放入口中，没想到竟是咸涩粗鄙，顿时眉心都拧成了一团。
“这是什么东西！”
若不是亲眼看到刚才这小子也吃了这盘菜，她险些就要以为是在作弄她。
“这是寻常百姓家的一种吃法，将野菜煮熟，冷水过一遍，再用一点点猪油炒一炒，加粗盐调味，这样可以节省猪油，还能下饭，吃盐长力气。”
林殊解释着，自己也顺势夹了一筷子，就着碗中的豆饭，吃了一大口。
张殷殷瞄着他，见他面不改色，想了想，竟也夹了一筷子饭，把这口菜吃了下去。
倒让林殊肃然起敬。
“你这小子不坏。可惜你那兄弟了，我虽然没怎么见过，如今也觉得他多半死得冤枉。”
用随身带着的帕子擦了擦嘴角，张殷殷不禁低声感叹。
林殊本意也是想要打探这桩事情，闻言深吸一口气，瞥见四下无人，立刻道：“此事昨日听张小姐说了一句，卑职已经心有怀疑，无奈身份天差地别，苦于不能当面问个明白，如今你我同桌吃饭，总算天不薄我，还望张小姐说个清楚。”
张殷殷欲言又止半晌，方在林殊殷殷期盼的目光中轻声道：“我也只是听说，是那汤师爷亲手放了林方平等四人出去的，后来也是他极力主张将尸体尽快下葬，所以我觉得此事颇有蹊跷，怕是与他脱不了干系。”
“竟是这样，莫非那汤师爷背后还有人指使此事？否则无仇无怨，何至于对我兄弟下这样的手？”
林殊满面戚色，吸了吸鼻子，端起汤碗借着喝汤掩饰自己的表情。
张殷殷却道：“这事我却是不知了，只是你无权无势，我劝你就此掀过也就算了，否则闹起来无凭无据，你也落不得什么好处。”
林殊却是沉默，眼中晦涩难明。
张殷殷见他似乎并不打算放手，微叹一口气，耐心劝道：“这汤师爷，素日在军中皆是独来独往，极少交际，有人说他是大帅的人，故而我才瞧他不甚顺眼，曾经试图找过他的麻烦，但是这人心机颇为深沉，平时也不曾给人留下什么话柄，滑不溜丢手，后来我便不曾理他了。”
林殊不禁瞧了张殷殷一眼，心道：这小妮子，我还以为只是找我的麻烦，没想到竟是个惯犯。
张殷殷被他这一眼瞧得脸上发烫，清了清嗓子嘴硬道：“我可是副帅亲女，我张家世代武学传家，在大辽颇有威名，我怎会让一个师爷欺到爹爹头上，自然是要给他点威慑的。”
林殊不觉失笑，放下汤碗，起身抱拳朝张殷殷施了一礼，道：“今日谢过张小姐，他日若有机会，请您去我坞堡，林殊定当设席款待。”
说罢准备告辞离去。
张殷殷一愣，旋即不知想到什么，反而笑了，朝他挥挥手，无声地说了一句话。
林殊一怔，随后立即明白过来，朝张殷殷郑重施了一礼，这才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
他的心里，却是把这两日所得的线索，全部细细地梳理了一遍。
汤师爷，张殷殷，林方平，三个不知道死于谁手的军汉，还有那毡帐中意图谋算粮草的人。
以及深陷其中，看似无事，却事事关乎自身的他自己。
然后他想到了刚刚张殷殷无声说出的那句话：
小心粮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