滦州的天气,每到秋日,便是雨多。
太阳清朗了数日,为田间庄稼收割预备出充足的时间后,便一场又一场地降雨。
军营之中,未随张觉离开的兵士们,便只能躲在各自的毡帐里,慢慢打发这无聊的漫漫长日。
汤师爷刚回到自己的毡帐,拧干了衣服下摆的水渍,将油纸伞抖了抖,立在墙边,外头便跌跌撞撞地闯进一个倌军模样的人来。
汤师爷忍不住皱了皱眉,开口便呵斥:“怎地冒冒失失,没得失了军中的庄重体统,有何事大不了的,作出这等张狂样子!”
那倌军讪笑两声,稳了稳情绪,才道:“汤师爷,这事儿不怪小的慌张,实在是出了些意料之外的变故,这才让小的失了些分寸。”
汤师爷忍不住落下脸来,纳罕道:“我才刚从你们主子那里回来,怎地这么快就出了变故?什么变故值当你慌张如此?说来我听听。”
说罢提了火盆上架着的水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捧在手中,回首去看倌军。
倌军这才开口,点头哈腰地道:“是小的鲁莽了,说来也确实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您交代下来的那桩事,小的正要去办,不曾想,竟然撞见那林殊出去了。”
“出去了?出哪里去了?”
汤师爷手一抖,杯中水倾出些许,似是烫着了,他嗓子忍不住拔高了几度,听上去很是尖锐。
倌军眉头跳了一跳,小心地道:“小的瞧着是朝军营外去的,还特意问了问,那小子说他跟李头儿说过了,连日阴雨,嘴巴淡出鸟来了,要去前头山里打些野味回来,李头儿便允了。”
汤师爷眼中阴郁,半晌未语。
倌军揣度着他的脸色,声音渐低,“李头儿总管监粮营,林殊是他属下,这事儿本也没什么问题,只是小的奇怪为何这小子竟是一人出去,所以才觉得,会不会是已经觉察到咱们的计划了。”
汤师爷摇摇头,“他一个小小的纳米典吏,如何能够探知咱们的计划,恐怕是事有凑巧罢了。出去便出去,这小子一心要在军中立功,若不是身在监粮营,早削尖了脑袋去前线了,不用担心他不入套。”
他慢慢饮了一口温水,劝倌军,也劝自己。
“既然如此,那小的就安心了。”
倌军拍了拍胸口,长长舒了一口气。
汤师爷慢慢坐下来,手中慢慢转着杯子,开口道:“事情办得如何了?”
倌军方露出一个笑脸来,“您放心,误不了事,小的早吩咐了人去做,趁着现在连日阴雨,已经办得七七八八了。”
汤师爷闻言嗤笑一声,嘲讽地瞟了倌军一眼,道:“七七八八?若是今日再不动手,明日副帅就要归来,届时说不定滦州军营要开拔前线也未可知,你再拖延几日,不若不做了也罢。”
倌军被他说得心惊肉跳,慌地道:“师爷说得这是什么话,实在是这消息咱不曾听过,若早知道,何至于此。那咱们今日便一不做二不休,左右剩下的粮草也不多,索性一并便宜了那小子吧。”
汤师爷睨他一眼,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倌军应了一声,立刻便去准备。
汤师爷却坐在那里,半晌未动,直到炭盆上水壶里的水再度烧开了,发出吱吱的哨声,他才回过神来,却放下手中的杯子,转身到床边,从床榻下的缝隙里翻出一纸文书来。
凝神瞧了这文书半晌,他慢条斯理地将信封攥在手中,踱步到火盆边。
火盆里火焰翻卷,黑炭像是蜷缩在盆子里的兽,吞吐着猩红的舌头,将他的脸映得隐隐生光。
他脸上阴晴不定,变幻数息,这才咬咬牙,将手中的文书丢进了火盆里。
火焰呼地一下将信封包裹起来,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已经风卷云残,燃烧殆尽。
他这才长长吐出一口气,取了一旁的蒲扇,随意扇了扇,把焦糊的气味扇散。
仿佛放下了心头巨担,他面上显出轻松的神色来,起身重新端了水杯,正待饮用。
却不想毡帐外骤然起了凌乱的脚步声,渐渐加大,几步之后,帐帘猛地被掀开来,倌军头上滴滴答答地淌着雨水,面目狰狞地跨了进来。
“还有没有规矩!”汤师爷大怒,手中的杯子狠狠砸在了地上,摔得粉碎。
倌军却“噗通”一下跪倒在地,顾不得杯子碎片将脸上溅出血痕来,只如丧考妣,“汤师爷,大事不好了!”
一声出,既悲又惧,满目通红,涕泪齐下。
汤师爷猛地站起身,横眉立目,怒道:“死人了不成?你哭丧么!”
倌军本自嚎啕,听到这句,竟是愣在当场,旋即哽咽着问道:“师爷竟然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
汤师爷猛地意识到哪里不对,面上神色凝滞些许,双目眯着问。
倌军傻傻道:“那林殊……死了。”
“什么!”
汤师爷豁然站起身来,不敢置信地上前一把攥住了倌军的肩膀,死死捏住。
倌军吃痛,却不敢出声,只胡乱点头。
“怎么死的?怎么就死了!”
汤师爷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不知道是在问倌军,还是在问自己。
倌军慌忙答道:“这事儿实在是蹊跷,小的按照吩咐将粮仓布置妥当,却见李头儿带了人,冒雨朝外跑,生怕有些什么变故,所以跟在他们身后远远瞧着,到了军营门前,就看见两个农户,抬了一具蒙了破麻布的担架,侯在军营外……”
“是林殊?你确定?”
汤师爷急急打断他,两只眼睛几乎瞪出血来。
倌军忙摇摇头,胡乱抹了两把脸,继续道:“小的本不确定,可是之前见过林殊,他今日手上缠了一道蓝色腕带,那担架上用破麻布蒙着的尸体上,缠着的正是这条腕带无疑。”
林殊竟然死了!
汤师爷只觉得天旋地转。
他们几人趁着副帅不在,偷运军中粮草,便是要将罪责全部栽到林殊头上,如今人死在外头,根本无法指证,还如何布局?
岂非砸到了自己手里?
他头晕目眩,强自站稳,却听倌军犹豫地又道:“而且,而且……”
“说!”
还能有比这更糟的消息不成!
汤师爷只觉得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大口痰,堵得上气息不稳。
“小的刚刚得到的消息,副帅率军归来,恐怕这会儿已经进了军营了……”
后面的话,汤师爷却是一个字也听不清了。
他脑中“轰”地炸开了一般,整个人“哇”地吐出一口血,便轰然颓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