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的后院里,立着一棵巨树,那翠盖枝叶交叠,似是在风雨中矗立了百年千年。
两人在树下寻了个位置坐下,冷灵雨问:“你真的决定了?”
石囚看着重重叠叠的树影,犹自怔神。
静了半晌,他说:“你知道吗,这棵树其实早就死了,我来之前,他已经被砍得半死不活了,那些枯枝败叶和苍白躯干,早被人凌迟寸磔,不知道运到哪里去做桌椅了,我用幻术维持着他的本来面目,本就是自欺欺人。”
“可你还是能看到它最繁茂的样子,不是吗?”
石囚捡了块石头,随手一扔,方才还枝繁叶茂的巨树,转瞬就化为了一地残骸。
“都是假的,有什么稀罕?”
石囚身上有一个诅咒,至于……这个诅咒是怎么来的,离生并不知晓。
当年石囚根本不相信有人能破除这个诅咒,离生告诉他有破解之法时,他也只当是笑谈,压根没放在心上。
“你欠我的故事,可以告诉我了吧。”
石囚看着那棵已天长地久立了许多年的树,陷入了回忆。
四十年前的三月初八,是他出生的日子。
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孩子,若不是因为爹娘,他本可以安稳地过完一生。
他娘名叫芍药,是一个穷苦人家的孩子,从小就被卖入了青楼,她出身贫贱,却长了张天姿国色的脸,似乎天生就是这个行当里的人。
老鸨一看见她,惊为天人,一进楼,老鸨就把她当成了未来的摇钱树,一应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半分都没怠慢。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偏偏爱上了一个王孙贵胄。
这人名叫石清,是当朝驸马,深受皇帝的宠幸,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
那日,有人在怡红院设宴邀请他,他想也没想,就去了。
自从他当上驸马之后,逢迎奉承的人数不胜数,他早就见怪不怪了。
当晚,他宿在了怡红院,与芍药一夜春宵。
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芍药是个痴心人。
她在怡红院呆了四年,一直都是卖艺不卖身,可那日从房间出来的时候,她一眼便相中了被众人簇拥的石清。
谦谦公子,温润如玉,郎艳独绝,乱我心曲。
只那一眼,芍药便深陷其中,从此以后,再无旁人能入她的眼。
可当她五月怀胎,挺着大肚子上门的时候,还没到公主府,就被人乱棍打了出去。
要么说女子痴情的时候,双眼等同虚设呢。
芍药一门心思地要与石清白头偕老,只想着,大户人家娶个妾不是什么难事,她已有身孕,难道还能放任她一人流落街头吗?
怎么说,她的肚子里,也是石家的骨肉,石家再怎么狠心,也不能让亲生骨肉在外面孤苦无依地飘零。
可她忘了,石家确实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可石清毕竟是驸马,是当朝风头无两的红人,石囚的存在,就是一根刺,能让石家永无翻身之日的刺。
公主嚣张跋扈,狠厉乖张,她看中的东西,从不让别人染指。
石清也知道她的性子,所以压根就没打算让芍药母子活下来,他看着清风朗月的,实际上也是个心狠的主,谁要是挡了他的似锦前程,谁就必须得消失。
就算是他的亲生孩子也不例外。
芍药在濒死之时,挺着最后一口气把石囚给生了下来,把孩子托付给一户乡野人家后,就撒手人寰了。
石清得知了这个消息,立即派人赶过去,叮嘱他们一定要斩草除根。
那家人倒也是个有眼色的,石囚出生的当晚就收拾行李搬走了。
接下来的六年,石清一直没有放弃寻找,这个孩子的存在,让他如鲠在喉。
若是不能斩草除根,他的下半生都不会过得安稳。
石囚一家人东躲西藏,终究还是被石清的人给发现了。
那天晚上,血流成河。
石囚是从土里爬出来的。
那些人生怕这家人没有死绝,死了之后,将所有人都给埋了。
他们挖得很深,打得就是“即便有漏网之鱼也绝无生还可能”的主意。
当时的石囚,还是个六岁的孩子,他家破人亡,就只能上街乞讨。
可是,乞丐也是要抢占地盘的,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如何争得过身强体壮的大人,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只有挨打的份。
直到有一天,他在深山野林里见到了一本秘籍,名为“炼魂术”,即摄取别人的魂魄,附着于一物之上,便可为他所用。
他十六岁的时候,炼魂术已经大成,他在纸上画了一个少年,与他长得很像。
石囚为他取名“连戈”,将所摄的魂魄皆附于其上,连戈便拥有了强大的力量。
于是,他便带着连戈,去报复那些曾经欺侮过他的人。
仇报完了,就该去找他的亲人了。
他一直心心念念要去寻自己的爹,因为收养他的那家人告诉他,他的娘没了,可他的爹尚在世上。
芍药临死前,本想告诉那家人,有人在追杀他们,可她生完孩子之后,气虚体弱,话没说完就离世了。
所以,石囚一直惦记着自己的爹。
他想着,若他找到了自己的爹,就不再是孑然一身,茕茕独立了。
石囚费劲千辛万苦,才找到了怡红院,可那个老鸨已经不在此处了,只有一个年老的婆子偷偷告诉了他,芍药以前曾与驸马石清有过一段露水情缘,后来大了肚子就不见踪影了。
他很高兴,在外辗转数年,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石囚记得很清楚,那天他换了身干净的袍子,梳了个齐整的发髻。
十年来,这是他最“人模狗样”的一次。
他还对着镜子练了很久的笑容,希望给石清留下一个好印象。
石囚在公主府门前候着,家丁进去传讯。
石清一看见他,就十分亲热地挽起他的手,对他笑了笑,说:“原来,你就是我那失散多年的儿子。既然我们父子俩这么久没见了,爹好好请你去喝一杯,怎么样?”
不疑有他,石囚满心欢喜地就跟着他走了。
那个巴掌落在他脸上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是茫然的。
“为什么?”
“你还有脸来问我为什么,你那个下贱的娘,瞒着我偷偷生下了你,你怎么这么命大,我派出去这么多人,竟然都没把你弄死,哼,果然是个贱骨头,命都一样的硬,就凭你,也想当我石清的儿子,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货色!”
石清慢条斯理地喝着茶,然后一脚踩在了石囚的脸上。
“我是你儿子,你就这么恨我?”
就算是到了这个时候,石囚依旧不敢相信。
棒子一下一下地落在他身上,衣衫上染了血,触目惊心。
石囚的声音渐渐嘶哑:“为什么,为什么?!!”
石清搁了茶盏,冷笑道:“为什么?因为你们这种人,出身低下,那就是天生的贱骨头,别整天妄想着攀高枝,你知道你娘是怎么死的吗,她就是不识好歹,我是想好好和她说的,我告诉她,让她把孩子打了,这事儿就一了百了了。可她呢,她偏不肯,非跟我扯什么母子连心,她心有不忍,我呸!狗屁的母子连心,她就是看上我的家世,想要做我的小妾。我风里来雨里去这么多年,难道连这种把戏都看不穿吗?”
石囚的脸已经被踩得麻木了,他伏在地上,亲耳听着亲生父亲对他说的这些话。
他终于知道了,让他十六年来惶惶不可终日的人,竟然是他的爹!
“可我已经出生了,你为什么不能放过我?”
“放过你?”石清垂首看他,“我要是放过了你,他日事发,谁又会放过我?我要做人上人,就不能让你娘和你,挡了我的路。所以说,谁让你命不好呢,偏偏生在她的肚子里,你要是能托在公主的肚子里,我一定好吃好喝地供着你,让你享尽荣华富贵。可惜了,又不能把你塞回娘胎里再生一遍,你说是不是?”
石清没有看到,伏在地上之人的手心处,渐渐凝起了一团火。
石清死了,他死得很不甘心。
他没有想到,他竟然会死在这个身微命贱的儿子手里。
“我给过你机会的,是你没有珍惜。”
他召唤了“连戈”,把石清的脖子给一把扭断了。
石清是驸马,他的死自然引起了轰动。
仵作来验尸,在尸体上没有发现任何伤口,也就没有找到石清的死因。
驸马无缘无故身亡,公主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她找到了江湖上的一些闲散修士,果然发现了古怪。
有人告诉她,石清的死并非常人所为,而是修炼邪术的人做的,那人直接取走了石清的魂魄,所以才发现不了任何的伤口。
于是,公主当即下令,招了一大批修士,准备将石囚这个邪魔歪道千刀万剐,以慰天下。
修士在江湖上人脉甚广,石囚再怎么来无影去无踪,终究会有被找到的一天。
何况,那修士之一,就是在江湖上鼎鼎有名的“无礼”。
他名叫“无礼”,实际上却是个温雅如玉的公子,他清名行世,在江湖游历,哪儿有不平之事,哪儿就会有他的踪影。
这次,无礼只是来凑个热闹,没想到却成了这一战的中流砥柱。
连戈被打碎了魂魄,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聚齐,石囚在这一战中仓皇逃走,不见踪影。
石囚心有怨恨,这些所谓的正道人士,口口声声要除魔卫道,可他既非妖魔,也非邪祟,为什么都要针对他?
石清不过是杀了一个心狠手辣、抛妻弃子的冷心人罢了,用得着他们如此大费周章吗?
就因为他那个所谓的爹,是个驸马,高高在上,所以他的命就要比他娘的值钱吗?
敢做不敢当的孬种,他死不足惜!
他本想找个地方,自己一个人自生自灭,他心愿已了,留下贱命一条,谁喜欢就给谁吧。
他不在乎。
可他没想到的是,他被救了。
救他的人还是“无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