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离生为何突然想听,只是……她愿意听,他便愿意讲。
讲完之后,他便能将这段过往彻底蒙尘了。
长右这般说服着自己。
可心里有个声音在说:你实在是太坏了,直到今日,竟然还存有一丝希冀,希望离生能记起你!
是啊,即便两人势不两立,也比现在形同陌路地好。
珠萝刚听到这个消息,简直被吓了一跳:“离生,你疯了!“
她好不容易听了孟以和冷修宜的劝解,决定不再提起此事,怎么离生反而自己撞上去了?
“我就是想听一听,能让我喝下忘尘水的长右,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万一……”
珠萝道:“万一什么?”
万一……他就在我身边呢?
离生看了一眼殿外正在浇花的慕雨,唇角微微勾起。
……
清透的日光从离生殿的窗缝中透进来,璀璨又斑驳的小光点落在鞋子旁边,同样的景象,离生已经一连看了十五日。
半个月了,听慕雨说书已经有半个月了。
慕雨看着又睡过去的离生,不禁叹了口气。
这半个月来,每天早晨一醒,离生便会拉着长右来这花园里说书,只是,每次最兴致勃勃的人,却总会在半炷香之后,毫无预兆地昏睡过去。
长右停了下来,另一边还在嗑瓜子的怀信却不乐意了,“殿下睡着了,不是还有我给你捧场,快说快说。”
“殿下说了,她睡着的话,我就不能说了,免得她错过了精彩的情节。”
怀信一瞬间便变了脸色,“哼,那上次我睡着了,你怎么就不管不顾地讲下去了?”
被这截然不同的待遇气得发颤,怀信鼓着腮帮子,愤愤不平。
“你和她不一样。”
又是这句!
每次都拿这句话来敷衍他。
什么不一样,不过性别变一变,就不一样了?
“你就是双标!”
留下这一句,怀信甩袖就走,一面嘴里还在念念有词,“不说就不说,谁稀罕!”
长右独自留在殿中,他长袖一挥,遮光的帘子便纷纷落下,偌大的离生殿随即陷入彻底的昏暗中。
不知是不是这昏暗取悦了正在睡梦中的离生,她的嘴角很是惬意地弯了一弯。
她身上又幽又冷的香气盈在他鼻尖,长右忍不住伸出手。
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颊在他面前缓然放大,这是他亏欠的人,也是他想要用余生去守护的人。
指尖在离她面颊的不远处,缓缓地勾勒着她的轮廓,待他终于鼓起勇气,想伸上前去触碰一下那张日思夜想的脸。
那倒在毛毡上的身体却微微一动,如羽般的睫毛颤了好几下,那双眸缓缓睁开,落在他的脸上,静静地望了很久,她像是忘了自己身在何处,竟问了一句:“长右,我们这是在哪儿啊?”
长右的身影就似被定住了一般,久久未动。
他只觉喉中艰涩,连开口都有些困难,“殿下,您……在叫谁?”
那双犹带茫然的眼睛在他身上晃了晃,又重复了一遍:“长右……我在叫你啊。”
长右嘴角僵硬,半晌才说了一句:“殿下认错了……我是……慕雨。”
“慕雨?”离生似是恍然大悟般,“对对对,你是慕雨,你看我,都睡糊涂了。”
这一场乌龙被她轻描淡写地揭过去,长右的心脏却差点停止了跳动。
他还以为……算了算了,她毕竟喝了忘尘水,怎么可能会这么容易想起来?
只是,在之后的几日,长右一直处在忐忑不安之中。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离生看他的眼神很奇怪。
直到有一天。
离生去了君安殿,一日未回。
长右在殿里等得着急,便让怀信去外面探听一下消息。
没过多久,怀信急匆匆地跑回来告诉他,说君安殿出事了!
天帝和离生不知因为何事而发生了剧烈的争吵,现在,天兵天将把君安殿围得水泄不通,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怀信想了很多办法,欲进去一探究竟,可惜都被识破了。
“怎么办怎么办,殿下平时最大的靠山就是天帝陛下,如今与天帝陛下也生了嫌隙,且不论殿下能不能从君安殿安然无恙地出来,就算殿下真的出来了,恐怕那些看殿下不顺眼的人也会趁机落井下石,到时候……”
后面的话,怀信不说,长右也明白了。
此前他曾听过一个传闻,说天帝陛下初登帝位之时,为了立威,将一个违反天规的上仙直接一掌打得魂飞魄散,当时这事可谓是震惊了整个天界。
只是这二十年来,因为天帝为了离生也入了人间,天界的事务都交给祝萧来打理,再加上这两年飞升上来的新人比较多,这件事竟渐渐地叫人遗忘了。
如今离生在君安殿中生死未卜,怀信也想起了这个传闻,但是他很难把这件事和总是笑意盈盈的天帝陛下联系起来,毕竟……天帝陛下那么偏爱殿下,应该不会那么绝情吧……
怀信只得将求救的目光转向了长右,“慕雨,你说怎么办啊,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殿下身处险境见死不救对不对,你快想想办法,虽然之前殿下总是对你爱答不理的,但至少最近这段日子,殿下还是对你挺好的是不是?”
长右忍不住抽了抽嘴角,这小子……到底知不知道怎么求人,这种时候,能把这种话拿出来说吗?!!
求人帮忙?
长右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祝萧。
他平日与离生交情深厚,又是天帝面前的红人,总是能说上话的吧。
“你回去吧,此事……我爱莫能助。”
长右的“为什么”还没有问出口,就被祝萧的人给轰了出来。
另一边,怀信真听了长右的话,变成一只苍蝇,企图蒙混过关,熟料,才听到“长右”“交出来”这些字眼,就被围在门口的天兵天将发现了。
怀信揉着自己已然红肿的耳朵,抱屈含冤地嘟囔道:“这些哥哥,平时看着和颜悦色的,怎么下手这么狠?”
而站立一旁的长右却陷入了沉思。
天帝为什么会提到他的名字?
现在人人都知道他已经判出妖界不知所踪了,天帝……难道是怀疑离生把他藏了起来?
这个猜测一跳出来,他霎时心神一震。
此时君安殿内,天帝与离生正在对坐饮茶,坐隐烂柯。
一颗黑子落下,屈指之间,攻守相成。
棋盘之上,胜负已定,白子已无转圜余地。
天帝笑了一笑,望向密不透风的君安殿门口,颇为惋惜地叹了一声:“离生啊……你要输了。”
离生指尖捏着一颗白子,盯着棋盘的眼眸清澈而平静,“世间之事,盖棺方能定论,陛下这话……说早了。”
说话间,缓缓落下手中白子。
与此同时,天将中气十足的声音从殿外传来,“离生殿慕雨求见——“
离生释然般松了一口气,朝着天帝缓缓笑道:“陛下,你输了。“
棋局之上,白子以最后一子力挽狂澜,反败为胜。
长右心中忐忑,到时见到了天帝,他该怎么说呢,难道这样直接挑明他就是长右吗?可离生也在君安殿……他该如何解释?
但长右万万没想到,天帝竟和离生玩起了一个名叫“游戏棒”的东西,说是珠萝从二十一世纪淘回来的,两人玩着玩着就忘了时间,为了避免外人打扰,这才在君安殿外设立了里三层外三层的防护。
天帝一见长右进来,反而打趣起了离生,“离生,你殿里的人是属猴的吧,朕不过是多留了你一会儿,竟然就找上门来了,刚打出去一个怀信,这会子,又来了一个慕雨,还真是让朕受宠若惊。”
“是啊,我殿里的人可不比君安殿的,他们一会儿见不着我,就担心我出事儿,我倒是也习惯了。”
离生倒也不生气,反而笑呵呵地怼了回去。
反正她今天来此的目的达到了,天帝也不拿她当外人,没必要拘着那些无谓的规矩。
她又转头看向长右,“慕雨,是不是我今日早上和你说的油爆大虾做好了,你这么急着找我?”
长右不知两人这是唱的哪出,便顺着离生的话接了,“是,殿下的吩咐,慕雨不敢怠慢。”
从君安殿出来,沿路姹紫嫣红开了个遍,无数的奇花异草在天界的朦胧清辉中,显得格外妖艳。
离生折了一朵,放在鼻尖,“慕雨,你还有多少日子?”
这话问得长右一怔,“殿下,我不知……”
“不知道我这话是什么意思对吗?”
离生将花扔了,回过身冷冷一笑,“这话,我已经听腻了,你要是不如实回答,就别怪我,将你撵出离生殿!”
那花儿离了根,不过片刻便枯萎了。
长右只得随便扯了个借口,“慕雨自小体虚,即便是成了仙,也活不过五年,之前不告诉殿下,是不想让殿下为我费心,并不是……”
“呵呵,”离生眉毛一挑,“你这人倒是有趣,你我不过主仆一场的缘分,我为何要替你费心?”
长右犹如被劈头浇了一盆冷水,再不说话了。
原来……又是他自作多情了。
“喏。”
长右下意识地接过离生扔过来的一个小东西,放在手心里一看,竟是一颗通体漆黑的药丸,他正想问,就听离生道:“吃了它,好歹能活久一点。”
他怔怔地看着离生,手里头的药丸在微微发烫,半晌,他才听见自己在问离生:“为什么?”
“为什么?”离生似乎也在问自己,“也许,是因为有人告诉我,某人为了补偿我,废了自己一身的修为,所以现在,小命不保了。”
待说到最后一句时,离生已回过头,与长右四目相对。
“你……记起来了?”
犹豫良久,长右终究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没有啊,”离生轻叹一口气,“只是怕某人命短,欠我的债,就还不清了。”
她转了身,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心里却在想:你要是敢不吃,回离生殿就把你扔出去!
天帝那个老谋深算的伪君子,知道她是为了续命丹来的,还故意和她打赌,看长右会不会为了她,自爆身份。
真真是……无趣至极!
没过多久,离生就听到了身后渐行渐近的脚步声。
那人走到她的右后方,低低地说了一句:“谢谢殿下,还有,不知……殿下可愿接受某人,以其余生,报你之恩?”
离生低着头轻笑了一声,道:“那我可要提醒某人,我这个人,斤斤计较得很,说好了是余生,一刻都不许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