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程天赐见到了令他毕生难忘的画面。
他记得自己曾经看过一部外国电影,讲一个人出生就是老年人,别人长大,他变年轻,直到长回婴儿时期,告别这个世界。眼下,他见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老妪盘膝打坐的身形逐渐发生变化,一头白发大片大片的掉落,乌发生出,很快顶开了厚厚的兜帽,铺了满地。那张布满皱褶的脸上斑痕在褪去,脸色如新生婴儿一般红润,她的身体逐渐舒展,原本佝偻干瘪的身体上,萎缩的肌肉又变得饱满,很快撑爆了那身肮脏厚重的黑袍,发出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
一口浊气自老妪口中吐出,她看起来就像一个美艳妇人,令人完全无法和方才与界碑等高,那个阴沉诡异的形象联系在一起。
美妇人明眸一转,看到陆印和程天赐还停在原地,盈盈一笑,话音带着一丝柔媚的上扬,朝陆印拜道,“奴家多谢元尊再造之恩。”
美妇人得意的声音一顿,秀美微蹙,只见那白嫩的手弧度更加柔和,更像一双少女的手,她笑容古怪,撇了陆印一眼,“元尊,原来喜欢年轻的呀,也是,您这具肉身不过这般年纪,怎么知道经历过风尘也有经历过的快活呢……”
后半句的声音已经从仿若无骨的柔出现变化,尾音逐渐变得又清又脆,带着少女的轻快。美妇眼睁睁看着自己视线中的陆印越长越高,直到需要仰视他,才发现不对,不是陆印长高了,而是她在变矮。
一个不过十岁出头的小女孩儿被那身破破烂烂的袍子围着,衣摆拖在地上,大大的眼瞳中浮起恐惧的神色,忙叫道,“够了,够了,不要再年轻了。”
陆印摇头,“先天之炁进入你体内,便是你的,我没有办法控制它。”
“要如何控制,快教我,教我啊!”小女孩朝陆印奔过来,被那袍子绊了一脚,磕磕绊绊的扑到陆印腿上,已经完全难以维持表面上的镇定。
陆印摇头,“我不会。”
“你怎么可能不会?”女孩揪着陆印裤脚的手掐出一道深痕来,声音已经带上了几分含糊不清的奶味儿,牙齿掉了两颗,“我不信,你在骗我,快救我啊,我错了,你将它拿回去好吗,什么先天之炁,我不要了。”
陆印垂眼看她,耐心道,“我生来就是先天之炁,为何还要学会使用自己?你要我的炁,与要凡人断手断足何异?我如今切给你了,你说不要,我又如何将它拿回去?”
听到这番话,女孩已经不再出声,一个看上去不足月的婴儿被黑袍压在下面,哇哇的哭声对无数人间的生灵来说是新生的希望,但对她来说,是死亡的号角。
过了片刻,陆印探手一翻,黑袍下一粒光球飞了起来,落入他掌中,那是被一光球裹着的一粒黑色种子。
只听轰隆隆震响,界碑忽然动了,那块沉重的界碑缓缓裂开,自“槐柳”两个血字中的裂缝蹦出一个界碑高的小人来,那小人尖尖的鹰钩鼻,一双精明的三角眼,看到陆印后明显瑟缩了一下,朝二人深深一躬身,嘶哑的男声道,“银货两讫,先天之炁,极品,二位贵客请——”
旁观许久,程天赐被这一高声唱喏叫回神,惊觉后背汗湿了一层,声音有些干涩道,“我的那份过路费,你还没有要。”
那小人保持着躬身的姿势,恭敬道,“槐一不守规矩,槐柳婆婆已经下了令,免了您的过路票,做为赔礼,只望元尊不要记怪。”
陆印将那枚种子收进口袋中,朝程天赐道,“走吧。”
上了那条小道,不出三步,身后已经没了界碑的影子。程天赐和陆印并肩走着,一时两人都有些沉默。陆印小心看了程天赐一眼,见人一直沉着脸色,心里有些嘀咕,‘会不会把人吓到了?’
诛仙剑被陆印提在手中,心意暂时相通,听到了陆印心声,嗤道,‘这可没准,说不定那小子已经后悔了,一个凡人,脑子不清醒,刚被人从妖怪窝里救出来,又跑来和精怪纠缠,怎么死得都不知道。’
‘他是为了救弟弟。’陆印道。
‘一句都说不得,’诛仙剑笑话陆印,‘你是在做保镖,还是做宝妈?’
陆印没理这嘲笑,忧心忡忡道,‘他后悔了怎么办,会不会把我开除了?’
‘开了你,不到三天就被妖怪拖走分了,就没见过这么吸妖怪的小子。’诛仙剑笑道。
“你……”程天赐开口了,陆印一震,忙抬头看他。
程天赐看着陆印的眼神有些古怪,眉头皱着,“那女人找你要的东西,真的不能再收回了?会不会对你伤害很大?”
陆印愣了。
见他沉默,程天赐的语气有些急,“为什么不事先和我商量,就擅自这么做。不,我不是在责怪你,办法是人想出来的,如果这里不能进,我们可以再找其他的路,但是像你说的断手断足,你怎么这么傻……”
“退一万步说,步封辞是我的弟弟,我程家的责任,但不是你的,你可以走的知道吗?”
程天赐的话一句一句敲在陆印心上,这话虽然是责备的语气,暗含的关心却令他无比陌生,手足无措。难堪的沉默下,程天赐冷静了下来,垂眼道,“你的损失,回去后我一定会补偿给你。”
“其实……”陆印张了张嘴,被程天赐看着,竟然有些结巴,“那个,先天之炁是天地孕育的,与天道同在,就是……”
陆印比划半天,程天赐明白了,这是可再生资源,陆印给就给了,不代表总量有变化。
“……”程天赐一噎,道,“我不知道你说的那个先天之炁是什么,但是你一说把本体切下来,我以为会见到只没了半边耳朵的兔子,或是没尾巴的狐狸。”
这下轮到陆印被噎住了。为什么程天赐会以为他是狐狸、兔子?他闻着味道大还是怎么样!
掌中诛仙剑哈哈大笑,对人类来说,妖精是神话中的常见元素,这么猜测不奇怪,但是以修道之中生灵的尝试来说,紫炁元尊与兔妖狐精之间有霄壤之别,被比到一起,实在滑稽。
陆印干涩道,“不……不会,其实,我本体很清洁的。”脑子不知搭错哪根弦,他补充道。
程天赐哦了一声,他忽然低笑出声,“你果然不是人。”
陆印:‘……他这算不算钓鱼执法?’
诛仙剑快笑死了,岔气道,‘程老板,是个妙人。’
“啊,”经程天赐提醒,陆印脚步一顿道,“差点忘了这事。”
程天赐挑眉,“嗯?”
“蜃市里鱼龙混杂,但很少有凡人出现。你弟弟是生魂,没被有心人拘走是他运气好,你贸然出现在那里,难保不会被修邪术的人盯上。”
有道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程天赐这个凡人出现在三界黑市上,和一块行走的红烧肉没区别,联想到程天赐异常吸妖怪的本事,陆印顿时很有危机感。
程天赐显然和他想到了一样的问题,神色有些沉重,道,“那怎么办?”
陆印想了想,眉头舒展道,“有办法。”他轻轻弹了个响指,一道仙术将二人裹了起来。
虹光隐去,陆印一身休闲服变成冰蓝色绸衫,腰间束一根素色博带,墨发无风自舞,双眼缓缓睁开,墨色的双眸像覆着一层薄冰的深潭,单手执着诛仙剑,剑身盈盈流光与周身仙气融为一体,清冷的身形虽然近在眼前,却又仿佛已经融于天地。冥冥中,当这幅样子出现在程天赐眼前时,他的心跳蓦地快了,像是久别重逢,又像大梦一场,莫名其妙的情绪掀起滔天浪潮,他张了张嘴,一时失语,总觉声音大了会惊跑眼前令他陌生又熟悉的陆印。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