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灯的继承人,从古至今只有一位,母死则子替,继承了心灯后便也继承了之前的记忆,与其说是人在轮回,不如说是心灯的灯芯在借凡人躯壳行走于世,因为像轮回体系付出的一点小代价。
陆印没有想到,他缺席的这段时间里,钟琪不仅和下一任完成了交替,而且同样不知去向的步封辞竟然在独自照顾转生后的钟琪,或者说灯芯。
“她为何不记得我?”陆印伸出一根食指,在女孩眼前摆了摆。女孩盯着陆印修长的手,然后两只黑眼珠凑到了一起,变成了斗鸡眼。
“Abby!不可以这样。”步封辞连忙板起脸来教训,随后不悦道,“我怎么知道,她也不记得我啊。”
陆印没有想到,他印象中那个花花公子,傻白甜又恋爱脑的男人会变成现在这样子,照顾灯芯时的样子就像一个真的扛起家室儿女的男人,沉稳可靠到像是变了一个人。
步封辞解开颈间围脖,陆印发现那里有一道横亘咽喉的伤疤,上面还挂着一个吊坠,坠子不断散发着暖黄色的光芒,因此才能让如此狰狞的伤口都治愈,他沉声道,“自从那些黑色的玩意污浊了空气,她的胎位就变得十分不稳,几次险些小产,有一次我替她去寻药品,遇到了埋伏着的黑妖,我被袭击了,等醒来的时候这个玩意就戴在我身上,而她——”
步封辞指了指那个胖墩墩的小丫头,道,“被包在襁褓里,放在我身边,至于琪,我找不到她了。”
陆印沉默。灯芯换了宿体,那外壳没了灵力支撑,便会消散,或许步封辞早一点从昏迷中醒来还能见到钟琪的最后一面,而现在,灯芯已经进入下一世了。
“饿了,”小胖丫头牵起步封辞的手,朝葛冲一指,“要吃东西。”
葛冲瞪眼,指着自己,“我?我不能吃啊,我肉柴,不好吃的。”
Abby被逗得咯咯的笑,道,“你和他,和我们一起去吧。现在是吃午饭的时间。”
陆印自然没有异议。或者说从小到大钟琪的铁腕教育,让他这个弟弟对老姐的决定一向不敢有意见。吃饭时,女孩早早几勺营养餐就满足了胃口,挥舞的小勺子在到处跑。陆印随手送给她一张隐身符,贴在小姑娘的脑门上。两颗乌溜溜的眼珠便又被头上的符纸吸引走了注意力,双眼缓缓凑向中间。
步封辞:“Abby!我说过多少次,不可以斗眼——”
隐身符开始生效,小姑娘biu的一声消失在步封辞眼前。
步封辞:“……”
陆印忍不住笑了。
“啊啊,”步封辞揉揉头发,烦躁道,“我就拿她没办法,我怀疑这是家族诅咒。”
“什么家族诅咒?”陆印好奇歪头。
“你们家族对我们家族的诅咒,”步封辞指指陆印,又指指自己,“你们说什么是什么,我们说什么都没有用,反抗不了的,这就是宿命!我是这样,我哥对你也是。”
步封辞夸张又暴躁的语调终于有些当年活泼的样子。陆印被逗笑,又因为想起了一个人而收敛了笑容。
步封辞看他一眼,叹口气道,“和我哥见一面吧。”
陆印道,“为什么这么说,你……”
步封辞两手优雅交叠,撑着下巴,看向陆印,“你的心太好猜了,陆,你都写在脸上呢。而且,希望你不会记恨我,我哥想要见你,他比你来的更早一步,你知道的,他毕竟是我哥。”
陆印眨眨眼,只觉眼前视线开始重影,大脑迟钝得无法反应过来步封辞的意思,但他能察觉到冰寒的气息在身后蔓延,让他如坠冰窟。
咣当,身边葛冲已经意识不清的倒在地上。陆印想要起身,但没有一处肌肉听他的使唤。手中汤匙滑落,笔直的朝腿上落下,却在沾到他的衣服前被一只修长稳健的手挡下。之后那双手从身后拥抱住了他,陆印听到程天赐的声音在他耳边道,“谢谢。”
仅仅两字,过于近的距离令气息无处隐藏,像是能冻伤人肺腑的极致冰寒之中沁出一口冷香,令人会联想起开在幽冥之下忘川河畔的殷红石蒜。
步封辞摆了摆手,淡淡道,“不说这个,回去劝劝嫂子,别记我的仇就好。”
身后传来一声低笑,陆印感觉到拥着他的双臂收紧,自己正在被拖进另一个域中,而眼前最后看到的现世画面是步封辞站了起来,边转边喊着abby的名字,“把符咒摘下来,小孩子玩这个,晚上会尿床的。”
巨兽的骨骸缓缓滴下水珠,这是这片死寂之处唯一的声响。陆印在这里唯一能想到的词汇便是荒凉,一眼望去什么也没有的荒凉。除了无尽的灰色沙子,以及露出沙堆的巨兽枯骨。没有人知道这片沙漠之下埋葬了多少东西,天地间唯有灰白两色,以及在那灰色无尽‘海’中攒动的小小黑点。那是这里唯一的活物。
如果这样的东西也能叫活着的话。
甫一进入这里,程天赐便解开身上的黑袍,将陆印严严实实的裹了起来。
“这里有风,当心着凉。”程天赐道。
陆印看着他,没有说话。
两厢对视,程天赐除了肤色更加苍白,双瞳藏着酒红的光泽外,似乎与昔日别无二致,又似乎什么都变了。这一次那些矫饰太平的假象全部被撕下,陆印与他之间的联系从未有过的清晰。
陆印忽然笑了一声。
程天赐听到他笑,脸色更加白,抿着唇的模样令他颇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还要想着如何能让对方绕过自己一马,劝对方消气。
陆印于是便不笑了,开始气不打一处来。呸,这些魔果然不是东西,最会装表面功夫,看起来反倒像受欺负的是他似的。
“说吧。”陆印笑容一收,平静道。
程天赐隔着那层黑袍抱着陆印,手臂不自觉的绷紧,哑声道,“你想听什么?”
“从你什么时候开始参与设计我说起?”陆印道。
程天赐撇过头,神情有些狼狈,“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已经这个时候了,不要装傻,我还可以和你谈一谈。”陆印淡淡道。
见程天赐闷不吭声,陆印感觉自己脾气好到已经可以立地成佛了,他大度道,“我就不必你从被那个牛头带走说起了,虽然我看你入伙入的挺开心,但是就勉强算你是被胁迫的吧,把主意打到我的头上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可别说你没这么想过啊,”陆印笑道,“咱们都当魔头了,就别用那些骗鬼的低级套路了。”
“……从离开你开始。”程天赐终于道。
“……什么?”陆印怀疑自己听错了。
程天赐抬头看向他,终于开口后之后的话都顺溜了许多,“我知道那时你还能感受到我的心音,我要你同我一起走,你没有去,所以我便想找个机会,把你骗过来。只要关在我身边,你哪里都去不了,自然不会再有选择别人的问题了。”
程天赐说得羞赧,边说还不忘小心翼翼的看着陆印,举止小媳妇气十足,认错的态度也摆的十分良好端正,若不是说话内容太多凶残,陆印还真的要美色迷心,无条件投降了。
“……你,我就不能有别的选择吗?”
“不能。”程天赐回答的斩钉截铁,或许是意识到自己态度太强硬,他又补充道,“你想要的,我都能给你,但你想要别人,我便杀了他,再将你关起来。”
或许是魔头本性终于不用遮掩,程天赐说话时终于不再虚伪的做些表面功夫,而是直白且凶残,煞气扑了陆印一脸,直噎得他无话可说。
“姬轩辕他不是……你真是……算了!”陆印头疼的揉揉太阳穴,道,“你真想找我,何不现身坦然同我说,而要耍这些手段,将我骗得团团转?天道与蚩尤又是怎么一回事?”
程天赐看着他,眨了眨眼,“你的问题太多了,我先回答哪一个?”
陆印憋着火,“全都答,正好我有的是时间,你可以慢慢说。”
程天赐于是只得从上古的那一场大战讲起。神魔第一次大战,彻底奠定今后千万年的三界格局,然而那时本该在蚩尤一方的魔族,因此‘种子’混元一气中的浊气跟着陆印不愿离去,错过了加入战场的时机,才会有决战至一半,蚩尤突然出手将混元一气劈开的事情。
只是彼时已经到了决胜之刻,浊气程天赐即便加入战团也已来不及,蚩尤认为这一次比试落败的结果并不公平,要求再战一场,而此事涉及三界之前众族之间的生存空间,天道认为蚩尤的意思也有一定道理,因此应允了千百年后开启大封,进行第二次大战。
在大封开辟前,只有浊气本体能穿透大封出入幽冥与其他三界,因此彼时行动自如的程天赐便谋划了这样一个用三世将陆印拖进套里的计划。
“为何不直接与你说?”程天赐意味深长看他,忽然屈指刮了一下陆印的鼻梁,淡淡道,“因为你不开窍啊。”
“……这算什么理由!”陆印捂着鼻子,无言以对。
不过确实,没有那三世的催化,陆印这一世也不会这么轻易就和程天赐走在一起。哪怕对清空过无数次的记忆来说,两人是初遇,但是对陆印的灵魂来说,对方的灵魂已经无比熟悉,让他下意识的想要接近。
正是因此,他才会一路倒贴的强行给程天赐做保镖,也就才会有之后的这些故事。
不过费尽心思,还牵扯到天道做帮手,仅仅只是为了和他处大象?除非天道也恋爱脑烧糊了脑袋,不然怎么想都不可能。
“当然还有别的原因,”程天赐道,“上一次神魔大战,只有浊气加入战局,那么这一次,有什么不同的,你可发现了?”
陆印想了想,联系到从一开始大封一破便消失的程天赐,他道,“这一次的变数是清气?”
程天赐点头,又将陆印有些松开的斗篷拢好,他道,“上一次,我是主角之一,但是遗憾,我上次缺席了。而这一次,主角是你。”
程天赐看着他,道,“你以为净化灵气,仅仅是为了人类?”
陆印微愣,道,“你是说……?”
程天赐笑道,“清气上升,浊气下沉,三界分阴阳,吸引魔的阴气全部收拢回幽冥,至此魔界再不需上去其他界,第二次大战以和解为破局。兵主已经上封神台受封去了。”
“……”怪不得他现在才出现,是怕来得早了还没尘埃落定,挨陆印的打吗?
陆印一想到连结果都被这人算计到了便牙痒痒,他扑了上去,用黑袍将程天赐也裹了进去,与幽冥不息的寒风中交换了一个吻。“你知道我想要和你说什么吗?”
程天赐与他相望,手不自觉的捏紧了,他道,“你想说什么?”
陆印莞尔一笑,“就算是小别胜新婚,在这里渡蜜月也太冷了一些。”
“你想去哪儿,我都陪你。”
“那好,从此以后,就再也不要放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