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观这顿晚膳,吃的是素斋,食材之珍、做法之精竟连皇亲贵胄云齐都感到心惊。然而这一切对天诚道长来说却是如此的习以为常,他甚至心不在焉,除了招呼云齐等人,自己并未吃下去多少,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纵是这般,他的脸上依然挂着面具般的笑容,仿佛永远都不会摘下来。
晚饭之后,独剩下云齐和崔宁坐在这楼阁之内,一时无言,崔宁望向窗外,一派夕阳西下草木繁盛的样子。
云齐问道:“你同那胡姑娘两次见面,觉得她武功如何?”
崔宁回忆道:“其实我并没有看到她真正动手,无法知晓她武功的深浅。但是她善于用毒,却是不得不小心的。我怀疑,之前那些兵士毫无知觉,并非她轻功了得,而是……”
“你是说……”
“我怀疑她用了让人无知无觉的迷药。”
“无知无觉?”
“是的,她使毒的方式同别人不一样,寻常人用毒多是涂抹在暗器之上,或者喷抹入人口鼻,气味浓烈,必须近身攻击。她不是,她用的毒无色无味无形,十分高明。这样联想,让人无知无觉也并不困难。不过我们目前并不能确定入塔的宵小是否是她,所以……”
“其实,是否有宵小真的入塔都是问题。”
崔宁问:“公子爷可是有什么线索?”
云齐摇头,淡然道:“现下我们也没有什么筹码捏在手中,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他虽是皇子,但现下处境堪忧,每走一步都需要极其谨慎和小心,又怎么会仅凭天诚的一面之词就相信他?
外间传来人声,二人不再说话,侧目看到来者是肖明琇和天诚道长。
肖明琇换了一身黑衣,长发用黑色头巾包住,只留一根银色米珠簪子,是她常戴的,一色黑更衬得她的面孔白中透红,曼妙的身材被紧窄的劲装勾勒得十分玲珑。
天诚还是一副客气又谄媚的样子,笑嘻嘻地对云齐道:“齐公子,船只和度牒名册都准备好了,还请屈尊过塔。”
云齐点点头,状似漫不经心地道:“天诚道长精通药典,可听说过哪一味毒药是无色无味无形的?”
天诚一脸愕然,讷讷半晌道:“这个……这个……贫道用药的目的是为了助人长生,对那些毒药并没有什么研究。”言毕,又顾左右而言他道,“齐公子,这是你们要的度牒名册,今日守夜,公子看着这些,正好消磨时间,如果没有别的需求,贫道就送诸位上船了。”崔宁朝那边看过去,这度牒和名册足有半人高。
云齐似笑非笑道:“敢问道长,这塔中藏着诸多机要,你老人家竟放心我们三个在里面过夜?”
“这个……齐公子说笑了,公子是国士无双的真君子,崔公子和肖姑娘更是人中龙凤,小道有什么不放心的。”
几人上得船去,肖明琇接过小道士递来的灯笼插于船杆之上,暮色降临,远远看去,黑黢黢的碧津塔如怪兽一般耸立在湖心。
“这塔是天师亲自设计,他是不世出的天才,于典籍、医药、机栝、建筑等各类均有大成。”天诚道长一边看着这塔一边赞叹,言辞中仰慕与怀念溢于言表。
“道长身为天师亲传弟子,又承其衣钵,亦不同凡响,正是年富力强,将来成就不可估量。”云齐笑道。
灯光刚好照映在天诚的脸上,崔宁朝他看去,他那漂亮的脸上依然戴着那张谄媚的面具,显得那漂亮十分油滑,他不由得想到,当年天师离去,天诚不过才二十多岁,竟就做到掌门之位,这其中曲折,真是让人好奇。
“道长,听说当年天师离开碧落观是不告而别,他究竟去了哪里?一点儿音信都没有吗?”夜色中,肖明琇的声音响起。
“师父做派向来异于常人,这个,他老人家的心思,我们哪里猜得透?到了,诸位请随贫道这边来。”
天诚提着灯笼,云齐和肖明琇紧跟,崔宁看了一眼那半人高的书册,叹了口气,上前扛了起来。
“胡霜,十八岁,籍贯西南,现居碧落山碧落乡碧落村,为村民杨四侄女,于去年逃荒寻亲而来。你觉得……这个身份是真是假?”云齐手中捧着一本名册,斜倚在一处蒲团上,漫不经心道。
崔宁沉吟:“年龄似乎是对不上的,她看上去至多十五岁。”他双腿相盘坐于地上,手中亦捧着观内道士的度牒,在细细查看。
云齐喃喃道:“可是行事做派却一点儿都不像孩子啊,真是可疑!”他一边说着,一边好似漫无目的地打量着塔内陈设。
这塔共有七层高,由乌铁所造,中心的太极图标之上是三层高的炼丹炉,燃着一点虚弱的火苗,炉灶之外是可供人活动的区域,放着几个蒲团和茶炉,最外面是一圈窄窄的铁制旋梯,旋梯边布满书籍,一直延伸至塔顶。塔顶似有机栝,天诚道长插入秘钥之后,塔顶沿着四方收入塔身,此刻塔顶是空的,正对头顶的是一轮圆月。
“公子爷可是有什么发现?”崔宁见云齐看得入神,忍不住问道。
“这塔仿佛活的一般,竟然能随着光线明暗调整塔顶的角度。”
“这妙手天师果然是个不世出的天才,只是,这塔存在了这么多年,中间是炉火,四周是纸书,相隔这么近,居然没有被付之一炬,太不可思议了。”
“这个……”崔宁四目一望,只觉得这碧津塔像是个巨大的炼丹炉灶。他盯着眼前的火炉,看着其中明昧的炉火,总觉得哪里不对,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这些度牒上可有什么线索?”
“这些度牒自然没有问题,只是有件事情非常奇怪。”
“可是这观里的道士都非常年轻?”
“对,竟然没有超过四十五岁的。这种百年大观,年老的道士都去哪里了呢?”
云齐望向虚空,突然道:“你查一查里面有没有一个叫作天枢的道士。”
崔宁仔细查阅翻找,却一无所获:“并没有。”
云齐凝神道:“这就奇怪了,依他的性格,似乎也不会离开这里。”
“这天枢可是公子爷的故旧?”
“故旧算不上,只是我小时候随父亲来过这碧落观,当时知道这里有个道士,法名天枢,是天诚的师弟,我对他印象十分深刻。”
“他有什么过人之处,让公子爷如此难忘?”
云齐想了想,说:“算不上过人之处吧,我之所以难忘,是因为他的紧张。”
“紧张?”
“是的。当时父皇的銮驾停在这观里,天诚前来接待,身后站着观里的长老和他的一众师兄弟,那天枢就站在天诚的身后。他虽然只是站着,你亦能看出他十分紧张,那种紧张得几欲昏倒的样子让我对他印象深刻。”
“第一次面圣,想来自然是紧张的。”
“不是那种激动的紧张,而是因为人多而感到痛苦,想要快点儿离开的紧张,或者说,是害羞。”
“公子爷真是目光如炬,如此细微的情绪都能体察。”
云齐苦笑道:“也许是感同身受吧,当时母妃一直不受宠,不管我如何努力,父皇似乎看都不愿多看我一眼。之后因为白皇后一直无子,受到朝臣弹劾,父皇在一众皇子里选择了我,成为白皇后的义子,我的人生才从此不同。白后虽然对我很好,但是我依然时时刻刻都感觉自己不过是个冒名顶替之人,害怕人多,害怕和人接触。”云齐谈及往事,内容虽并不愉快,脸上却挂着一抹恍惚的笑意。
崔宁想着,成为白后的义子,不仅改变了云齐的命运,亦改变了他们崔家人的命运,十几年荣华随之而来。可是白后自己的命运却是那样的凄惨,她出身鄙陋却心地纯良,就算一时盛宠又如何?根本在皇宫这种地方活不下来。
他还记得听姑母崔妃说过,当时白后被废,岳贵妃奉命前去椒房宫查抄她施以巫蛊的证物,却发现堂堂皇后节俭到不可思议。岳贵妃踢了踢皇后的衣物,冷笑道:“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不过几件烂衣物罢了。”
二人正追忆宫闱往事,突然听到外间一道女子的喊声,骤然而止。崔宁细听,觉得同肖明琇的声音一般无二,心下一急,飞身而出。然而,整个碧津湖在月光下泛着微光,平静得无人一般。
他记得刚刚和云齐说话间亦能留意到肖明琇在外间巡视的脚步声,此刻,怎么竟一点儿都感觉不到了呢?
“明琇?”他焦急地喊起来。
不远处的暮色中,一挺竹竿从水面缓缓飘来,上立一黑衣人,天色昏暗,看不清他的神情。
崔宁:“究竟是何人?报上名来。”
那人只是不言语,踩着竹竿渡水而来,离崔宁越发近了,崔宁内心害怕得发起毛来。立于一根竹竿不翻沉,还能如此轻松淡定地控制它前进,此人内力不可估量。
那人越来越近,身影也渐渐清晰,看得出来是个女子,十分瘦小的女子,蒙着面,只露出一双亮极的眼睛。她的长发在头顶盘成发髻,独独插着一只簪子,那簪子让崔宁觉得格外眼熟,分明就是肖明琇时常簪戴于发间的那枚米珠银簪。
“你究竟是谁?你……你把明琇怎么了?”崔宁道。
那黑衣女子跳下竹竿,向崔宁走来。她明明瘦小,浑身却散发出强大的气场,那步态竟像一只戏鼠的猫,缓缓地,残忍地,并且,透露着几分愉悦。
崔宁目视着那双极其少见的眼睛,那样熟悉,竟然不觉得紧张了,轻唤:“胡……胡姑娘,是你吗?”
那人却不回答,轻抬手做出起势,眼神一凌,劈掌向崔宁而来。
掌风拂面,崔宁下意识扬袖挡开,躬身扫腿攻来者的下盘,那女子轻轻跃起,趁这个空当,崔宁撒腿往碧津塔跑。
他轻功虽不及肖明琇,却也相当出众,此时足尖点地,飞身而起,如燕子展翅,倾而便要逃脱。那女子却不依不饶,“唆”的一声,一根白练从袖中射出,从背后缠住了他的脖子。
崔宁吃痛,回身扬袖,里面“呼啦啦”射出一串铁链子,却还不待近身,就被那人用掌风击落。被白练制住的崔宁滚到了地上,眼睁睁看着她悠闲地将白练一节一节收回,自己狼狈地被拖拽到她面前,黑夜里她那漂亮的眼睛闪着光芒,似讪笑似挑衅。
崔宁又羞又恼,突然对身侧道:“公子爷?”
那女子却不上当,他也顾不得那么多,双手一边拉拽白练一边打算飞起狂奔,但这白练不知什么材质所制,怎么都挣脱不开。还来不及细想,那白练竟越收越紧,崔宁喉间窒痛,这短短一瞬突然变得绵长,眼前闪现诸般往事,他恍惚地想着,自己这没用而又短暂的一生是否就此玩完?
这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他本来就觉得很累了。
可是,明琇还不知下落,哥哥的疯病还没治好,既是表哥又是主子的云齐的东山再起还没有半点儿眉目,整个崔家……
这么想来,他几欲落泪,忽然,喉间的束缚消失,他愕然看向那黑衣女子。
熟悉的声音响起:“崔公子,对不住了,我的本心只是同你过过手,实在没想到你的功夫这么……不同凡响。”
“你!你……”崔宁想到自己被她这般又拖又拽的戏弄,心里岂能不气?但想到她到底只是个小姑娘,也只能作罢,定了定神,道,“胡姑娘,果然是你。明琇在哪里,她还好吗?”
胡霜一笑:“你很紧张她?她是你什么人,你这般紧张?这样的武功都敢上前来?”
崔宁想说明琇是自己的未婚妻,可是细想来明琇似乎并不想承认这一层关系,不免支吾起来:“她、她是我很重要的人。”
胡霜一讪道:“她是你的心上人吧!”
崔宁脸上发烫,他心中庆幸这是个黑夜,不会让她看到自己的窘迫。
“放心吧,她没事的,我只是让她睡了个好觉。”
崔宁略松一口气,可心中又涌出更多的疑团:“在下冒昧地问一句,姑娘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夜里不断出入碧津塔,究竟目的为何?”
胡霜面朝水面,背对着他道:“没什么目的,就是想长长见识,怎么?我也没有伤害过谁,你们干吗要来多管闲事?”
“这……”崔宁被她的强词夺理弄得说不出话来,“你虽武功高强,又神机妙算,但到底是个孤身女子,双拳难敌重手,再厉害也会有吃亏的一天,在下,奉劝姑娘还是不要这么任性……”
胡霜似乎心情甚好,没有说任何反驳他的话,只是静静地听着,夜风轻吹,拨弄着她额前的几缕碎发。
“还有就是,随便抢别人的东西也是不对的,你弄晕了明琇,还要夺走她的簪子……”
胡霜淡淡道:“这簪子我很喜欢,让我想起我……一位很重要的人。我想那位姑娘既然能得到崔公子这样的男子的倾心,应该不会缺少这些吧。不像我,一个乡下姑娘,还生得又小又丑……”
崔宁听到这番话,内心止不住一阵尴尬,道:“不过是支米珠簪子,胡姑娘身为世外高人怎么会在意这些?”
“我就是在意啊!”她似在逗弄他,“不过你若真的非要为你的心上人夺回簪子,可以拿东西来换。”
崔宁叹口气,突然想起自己怀中还揣着一支没送出去的宝石簪子。胡霜虽稀奇古怪,但到底是年轻姑娘,索性掏了出来:“胡姑娘,你看这个,可以吗?”
这簪子十分小巧,粉色玉石围着一颗鹅黄宝石拼成一朵初绽的茶花,在月色里莹莹闪着光,黑夜里看不清,那茶花旁边还趴着一只翠绿的玉蟋蟀,为这簪子添了些童趣。
“上次在下找姑娘测字还没有给钱呢,这簪子,姑娘若喜欢,崔某就送给姑娘了。只是那米珠簪子是明琇的爱物,还请姑娘归还。”
胡霜自见到这簪子起,就一直不说话,此刻一把将簪子取走,拔下头上的米珠簪子还给崔宁:“成交!”
崔宁握着簪子,心下一松,却又莫名失落,倏忽间头晕起来,只觉得眼前的胡霜变作重影:“簪子上有……迷药。”扑身倒地。
胡霜看了他一眼,将宝石花簪小心翼翼放入怀中,转身入了碧津塔。
除了中心炼丹炉内暧昧的一点火光,这里死气沉沉,不像是有人的样子。胡霜四周一望,从怀中掏出半截黄蜡烛,用手笼着,伸到炉膛里,却还不待点燃,玄铁楼梯上飞身下来一个人。
那人五官俊秀,气质高贵,身形高大挺拔,月光从塔顶照下来,落在他的身上,衬得他俊美如神祇。
胡霜看着这样的云齐,有刹那的恍惚,以致慢了一瞬,让他险些欺身而上。她立马一个旋身,反手抛出白练,云齐身形却更快,躲过白练,“啪”的一声,甩出一根铁灰色钢鞭,直冲胡霜而来。
这钢鞭也不知是什么来历,鞭身满是棘刺,鞭首仿佛蛇头,每鞭一下,咻咻直响,如毒蛇吐芯,同胡霜的内家功夫不同,云齐练的是外家功夫,讲究的是力道,他的钢鞭仿佛含着千钧之力,动静之间,整个铁塔都随之震颤,仿佛只要是谁挨上一鞭,便会粉身碎骨。然而这钢鞭看似无敌,胡霜却很快就发现了它的弱点,因为力量过于强大,鞭身又长,每挥舞一下,难免会有迟滞的时间,胡霜便在躲闪腾挪间给予攻击,她身形轻盈,白练如仙女的披帛一般在她身边飞舞,月光洒下来,恍然若仙。
一时间,两人斗得难分难舍,钢鞭与白练如龙蛇般上下翻飞,将这本不宽裕的塔内衬得更加逼仄。
胡霜索性将白练凌空一掷,那白练蜿蜒而上,直攀塔顶,她也跟着要往上飞。突然,“唰”的一响,却是云齐将长鞭抛掷而出,胡霜甩出白练缠住鞭子,身子猛地下坠,倏忽之间,云齐腾空而起,几乎要挨到胡霜的腰身,她左手一挥,银光闪烁,云齐伸手去挡,戏谑道:“胡姑娘的暗器,果然不同凡响。”
他脸上带着笑,扬起左手,五指间是十几根细如牛毛的银针。
胡霜斜倚着二楼的铁梯,白练缠于手上,道:“公子的身手才是叫人吃惊,何须寻找什么奇人异士?那些人在公子眼中,恐怕都成了笑话。”
云齐轻笑,拾起跌落在地上的铁鞭:“不是还有姑娘你吗?你就是我此番寻找到的最大的宝藏。”他飞身而起,坐在了胡霜对面的铁梯上。
塔顶的月光漏下来,二人对坐,含笑而视。
“我想我们一定在哪里见过吧!”云齐道。
“公子说笑。”
“是吗?为何我们动起手来如此默契,而且你的眼睛……”云齐越靠越近,眼睛直直盯着胡霜的美目。
胡霜一抬手拉掉了面巾,露出了那张十分平凡的面容,她清楚地看到云齐眼中的光一暗。
“我想公子是认错人了。”
云齐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掠过一抹苦涩的笑容,抬眼看着月亮,半晌道:“我从前也时常和一个女子看月亮,与此刻意境很像。”
胡霜不语。
“姑娘惊才绝艳,可愿归于我麾下,助我一臂之力?现如今,岳贵妃母子为祸朝廷,残害忠良,姑娘虽为女子,却身怀绝技,难道不想出来为百姓做些事?”
他生得俊俏,容止皆雅,谈吐中又有种让人信服的气质,胡霜却只是静静看着他,一声不响。
“事成之后,你我亦可共享荣华。姑娘有什么想要达到的愿望,但说无妨。但凡我能做到的,义不容辞。”
胡霜忽而低首,喃喃说着什么,再抬头时眼中有泪光:“是吗?公子说话可算数?”
云齐对她的反应有丝困惑,随之一脸坦然道:“自然。”
“我并无意归于谁人的麾下,但是我确有一笔交易想与公子达成。”
“姑娘但说无妨。”
“我助公子成事,公子需答应我三件事,且不能反悔。”
“三件?姑娘为何不说一百件?”
胡霜静默片刻,道:“两件,不能再少了。”
云齐微微低下身子,和胡霜靠得极近,气息相闻:“请问姑娘,是哪两件事?”
胡霜知道他已应允,便道:“这两件事当下不能说,时候到了,我自会同公子说。”
云齐有几分愕然,但随即释然一笑:“自然,但凡我能办到。”
月光渐渐暗下来,云齐又道:“在下有一疑问,姑娘夜探碧津塔,究竟为何事?难道是为了皇上的丹药?”
胡霜冷笑道:“公子真的以为这里有什么丹药?你看那天诚,像是会炼丹药的人吗?”
“姑娘的意思是?”
“他就是个骗子。”胡霜言之凿凿。
云齐还待要问,突然听到塔顶隆隆有声,整个碧津塔如活了一般,铁梯旋动,塔顶合拢。
“糟糕!”胡霜低呼,纵身一跃。
云齐道:“怎么?是有人在转动机关吗?”
“不,此塔的结构是根据月相而做,刚刚我留意到月色变暗,似乎是有月食发生,但是不确定和这塔有什么关系,但是现在我确定……”
“确定什么?”
言语中,铁梯合拢成铁板,所有书籍都不见踪影,正中心的炉火腾然而起,碧津塔变成了一座巨大的炼丹炉。
“确定月食之时,这炉膛承接纯阴之气,将炼出最精纯的丹药。而你我,现下就置身于这炉膛之内。”
“胡姑娘,你有没有法子可以灭火?”云齐问道。
炉火大炽,空气如着火一般,铁塔似乎转眼就要变作蒸笼。
胡霜的面庞被火炉照得通红,目视着炉膛若有所思。
“我试试。”言毕,将两颗铁丸抛入火炉,那火炉却仿佛深不见底,铁丸杳无音信,连声音都没有。地面越来越烫,向来稳重的云齐都仿佛有些慌乱了。
“这里根本不是炉膛的底部,这铁塔恐怕只是火炉的一部分,下面的炉膛在哪里,还不知道。”胡霜道。
二人俱汗出如浆,却浑然不觉。
云齐脸上终于显出慌张的神色,他正要说话,炉膛里的火苗突然跳动起来,几丝火星在热浪中飘荡。胡霜道:“小心!”一只手捉住云齐的手臂,一只手迎空抛出白练。白练在火光的映衬下如一条凌凌闪光的白龙,伸缩蜿蜒而上,直冲塔顶,胡霜借着一口真气,带动云齐疾飞而上,云齐耳畔的风呼呼作响,他还从没见过这样俊的轻功,简直快如闪电,让人叹为观止。
然而,顷刻间炉中的火焰轰然腾起,如爆炸一般,热浪滚滚,从中心炼丹炉喷涌而出,火舌舔过塔壁,整个碧津塔在夜色中隐隐泛出红色。二人皆心有余悸,没有向下看,想到若只是晚了倏忽,恐怕性命已经不保。
云齐侧目看胡霜,她的脸被火烤得通红,浑身汗透,嘴唇却意外地泛白,云齐猜想,她这样小小的个子,刚刚那一纵定是极其伤身的,腾跃之间耗费真气过多,这样下去恐怕难以支撑,于是抬手一甩钢鞭,鞭头的蛇首弹跳几下插入塔顶孔洞,云齐单手握鞭,另一只手揽过胡霜的腰肢,半抱着她道:“胡姑娘,失礼了。”
胡霜微微合着眼目,摇了摇头,表示并不在意。此时二人俱如水中打捞出来一般,浑身湿漉漉地喘着粗气。
外间的夜风从孔洞里透进来,云齐感受到一丝尚在人间的凉意,想来还十分后怕,却还是无意识地看着胡霜笑了。他在心里庆幸这铁塔设计得颇为巧妙,合拢之后,为了不阻碍炉火燃烧,顶部及上层的铁板遍布弹丸大的孔洞,而他二人的武器又都属于冷门的绳系——白练与钢鞭,刚好可以攀附其上。
他低头看怀中的胡霜,她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只觉得这幼稚瘦小的女子仿若被迷雾笼罩一般。
“胡姑娘,刚刚你的救命之恩,云齐誓不敢忘。”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这样。
胡霜看上去颇为虚弱,笑容很淡,汗津津的脸庞闪耀着微微水光,云齐怕她是被这热气灼得要昏迷,忙逗引她说话。
“胡姑娘,你可知这里是否有哪处机关能让我们出去?”
胡霜缓了一口气道:“应该在下方,可是现下这种情况,我们根本下不去。”此刻塔底就是烈火地狱。
云齐望着外间,远处的月亮只剩下一个模模糊糊的黑影:“这月食还需多久?”
胡霜也侧目看去:“短则瞬息,长则半个时辰,公子可以坚持吗?”
云齐点点头,却是另有忧虑,若那炉火突然冲天一炽,他们恐怕只得殒命于此。
“你知道,是什么在控制着炉火吗?”云齐问道。
胡霜凝神道:“当然是人,若今日有命出去,自会知道。这事情恐怕不简单。”
云齐点头道:“我也觉得今日事出诡异。”心中却在盘算,难道岳贵妃母子竟然将手伸到了这里?那天诚和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父皇这几年不再上朝是否也和他们母子有关?云齐越想越心惊,恍惚间错过了天幕上那突然出现的些许亮光,竟是月亮露出了一点头,那一点黄白色亮光如救命符一般照过来,碧津塔顶的铁板缓缓而开,露出一人宽的洞口,月色忽明忽暗,洞口也随之变大变小。二人终于松了口气,相互搀扶着爬上了塔顶边沿。
夜风吹皱不远处的湖水,吹动两人湿透的衣衫,这景象在云齐看来恍若隔世。
月亮越来越亮,越来越大,仿佛近在眼前。他们身下隆隆有声,却是碧津塔正在恢复此前的原状,铁板变作铁梯,中心那一炉火又变得暗昧起来。
二人劫后余生,默默坐了一会儿,元气似恢复了些。
胡霜站起来道:“公子,下塔吧!”
云齐也依言站起来,问道:“姑娘和这碧落观可是有什么渊源?”
“倒是没有,只是对一些事情心存怀疑。”
“我也有许多疑问。不如我们将已知的信息交换,也许会对刚刚的事情有所帮助。我保证对姑娘坦诚相对,也希望姑娘对我不要隐瞒。”
胡霜点头道:“当说的我自然会说。”
“那好,胡姑娘,可听说过‘天枢’这个名字?”
“天枢?”胡霜喃喃,“我好像看到过这个名字。”
“在何处?”
胡霜目视着铁梯边盘旋而下浩如烟海般的书籍。
“就在这里!”她回答道,随即取出一截蜡烛,用火折子点亮。
烛火中细看这些书籍,被铁架隔开,每一格间都挂有牌子,上用阴文篆体标记着《典籍》“甲、乙、丙、丁……”各目;《丹术》“……戊、己、庚、辛……”《机栝》《兵器》《药典》等字样,不一而足。
她在《丹术》那一格停留,于两本书中找出一张羊皮图卷,然后摊开。那图卷中有画,似用炭笔随意描绘。
云齐凑过脑袋去看。那画画得简单恣意,却颇有意趣,画中有一炉灶,内有一小人蜷缩于其中,细看那人当是一个道士,头戴冠带,身着阴阳图案道袍,神态安详。
“这是什么?以人来炼丹?”云齐好奇,细看那道士胸前还有一团烈火标记。
胡霜道:“这里有字。”她指着羊皮卷的右上,那里似乎久经摩擦,显得格外旧,却空无一字。
她示意云齐拿着羊皮卷,用蜡烛对着羊皮卷右上细细炙烤,未几,显出一行字来,那字甚为潦草,她却能清楚读出:“吾徒天……内丹功之根基,在于补心,在于熔道武之学以强身,一味追求丹……鼎之术,只会……只会……”
“只会什么?”
胡霜指着那一行字的后半段,说道:“这里被涂抹掉了,天字后面也被涂抹掉了。”她将羊皮对着蜡烛仔细照着,“你看,这里依稀能看见是个枢字。”那天字后面有一块红色的墨团,依稀看得到里面透出的黑色字迹,右边能看出最上方的一横,左边依稀看得出来是个木字旁。
“天字辈都是妙手天师亲传,这恐怕是妙手天师的真迹。只是这行字到底表达的是什么?”
胡霜道:“公子练的外家功夫,想来对黄老之术的内家修炼不甚了解。自大昱以来,修道者修习内丹有两个流派,一个是丹鼎之学,用黄白术炼制丹药内服以求长生;一个是道武之术,所谓的将修道、修心和修武结合。天师大人早期对两个流派都有所涉猎,而到了晚期,显然是更醉心于道武之术,并将此道发扬光大。”
她指着那幅小画:“公子请看,画中这个道士将自己投身于炉火之内,以求淬炼,是否表达的便是道武之术中的将自己投身于修炼,将修道、修心和修武结合的意思?”
“似乎……可以这么理解。”云齐皱眉。
“嗯,我也只是猜测。奇怪的是,为什么要将名字涂抹掉呢?”胡霜用手指细细摩擦那红色墨迹,“这墨迹挺新,当不超过十五年。”她将那红色墨迹放在鼻间嗅了嗅,“嗯,是朱砂。这观内能使用朱砂墨的,应该只有……”
二人异口同声道:“掌门天诚!”
云齐想了想,摇头道:“按常理来说,观里只有掌门可以使用朱砂墨,可以随意出入碧津塔,然而,虽然天诚嫌疑最大,但未必是唯一的嫌疑人。”
胡霜点头道:“是的,而且我怀疑,此刻这里除了我们,这塔里还另有其人。”
“怎么可……”云齐由疑惑到恍然大悟,指了指下方,“你是说……”
胡霜点点头:“我们先来理理思路。”她放低了声音,仅够坐在她身旁的云齐听见。只见她坐在铁梯上,从怀中取出半截炭笔,又从身后的架上取出一册书,似想翻到一页空白处,然而随即脸上却露出狐疑表情。
“怎么了?”云齐道。
胡霜另外取了书来看,翻开,这么接连几次,她忍不住喃喃自语道:“怎么可能?”
天诚侧头来看,摊在胡霜面前的这几本书洁白崭新,一点儿都看不出放置了很多年。
“公子爷,你觉不觉得这些书都很新?”
“嗯,难道是天诚新购置后填充进来的?”他环视四周,铁架上的书籍在月光下都显得整齐硬挺,“但是,仿佛所有书都很新,甚至是,更新了。”声音亦很轻。
“难道?”胡霜心里似已有了算计,举起一本书放在蜡烛上烧。云齐没有半分阻拦之意,在一旁静静观察,那书竟遇火不燃,甚至被火烧过的地方更加新了,书中字迹的墨色也越发清晰。
云齐忍不住赞叹:“天师果然高明,只是这书也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做成?”
“我猜是火浣纸所做。听说这种纸由西域传入,浴火会更加洁白,不染污渍,只是这字迹不知用的是什么染料,居然没有被溶掉,反而历久弥新,简直不可思议。”胡霜将书本凑近鼻子,轻嗅那墨迹,神色中依然充满不解,但随即又道,“这个稍后再说,先说说今日之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吧!”
胡霜从书页中撕下一张空白纸张,用炭笔在上面描出一横。
“胡姑娘这是?”
“先理一理思路,请公子爷配合我一下,看看我说的有没有出入。”
云齐讥诮一笑:“姑娘不是神机妙算吗?还需要理清思路?”
胡霜正色道:“你知道为什么自古巫蛊占卜始终不入流吗?”
云齐偏了偏头,道:“你是想说,因为这些都是装神弄鬼吗?”
“看来公子心里很是有数啊。”
云齐笑得开怀,知道她言语中暗讽自己四处搜寻奇人异士的事情,但是他现下并不想生气,反而莫名开心,一种放松又慵懒的开心。
“好吧,我们现在来说下目前的线索。公子爷于今日傍晚收到天诚道长的邀请来此捉贼,鉴于这个理由不成立,只能说他的真实目的应该只是让公子在今夜进入碧津塔。然后,我们在此遇到了月食,碧津塔在半个时辰的时间里变身火炉。身为掌管碧津塔秘钥十余年的掌门,对于碧津塔遇月食便会化身丹炉的事实,肯定是知道的,甚至很可能对月相也十分了解,那么,他的目的为何?”
“这么说来,他也许是想借机将我们都杀死,或者,杀你只是顺带,主要是想杀我。这么说来倒是合理的,只是,我现下最关心的是,他是否是受人指使。”
胡霜点头道:“是的,不然何必大费周章,他和你有什么仇吗?或者和他有关的人和你有仇?”
云齐不知怎么想到了皇上,心下又痛又涩,摇了摇头。
胡霜道:“那么,这就是第一个谜团了。”
云齐点了点头。
胡霜又在纸上画出两条线,说:“再说说我们刚刚遇到的情况。第一点,在炉火爆炸时,发现塔底并非炉底,然而炉底在哪里?”
“与此同时,我们还发现了疑似妙手天师写给弟子天枢的羊皮纸卷,在上面提到希望弟子不要一味追求丹鼎之道……不然……而这个不然之后的内容却被人为划掉。既然天师能专门劝诫弟子不要沉迷炼丹,那么也就可以假设这个天枢确有这种行为,如公子所言,天枢已在碧落观失踪。如果不在碧落观,他现下又去了哪里?还有就是,为什么沉迷丹鼎之道后面的内容被划掉?是谁划掉的?划掉的目的为何?划掉的墨迹是掌门专用批红的朱砂墨,那么身为掌门的天诚道长也很有嫌疑。”
云齐用手摩挲下巴,道:“这样看来,所有谜团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胡霜点点头,道:“而且,我相信他还有一个眼线,能知道我进出碧津塔,能将这一切告知天诚。”
二人互看一眼,随即极有默契地四处观望起来。
这里,一定有一个可以纵观全局而不被察觉,可以不在现场就能掌握一切的地方,是哪里呢?
云齐注意到塔顶下方不远处的八卦下,有一面铜镜正泛着幽微的光芒。还不待他反应,身边的胡霜已一跃而起,足尖轻点铁梯,飞至铜镜面前。
她抛出白练,缚住一旁的铁架,双脚踩在铁臂上,艰难地取下铜镜,露出一个拳头大小的幽深洞口。
胡霜将耳朵贴于洞口附近的墙上,小心地听了听里面的动静,取出两颗拳头大的铁丸灌入洞口,两足一撑,借着白练的力量荡回云齐的身边,将铜镜递到云齐手中。云齐细看那镜子,发现竟是一片伪装成镜面的琉璃,在月光的映照下,那琉璃透出淡淡的光彩来。
云齐忽然“哦”了一声,胡霜好奇道:“怎么?”
“你看!”云齐将琉璃片对准天幕,天空将亮未亮,琉璃片中透出来的启明星变得清晰明亮。
“原来如此。这碧津塔里果然遍地是宝物。”
二人一边说着一边继续寻找,这一次,胡霜轻轻地“咦”了一声。
“怎么?”云齐轻声问。
“你看那几个八卦,是不是很奇怪?”
云齐仰头看,只见塔顶和塔身相交处悬着八个八卦,每个八卦的旁边都镌刻着一圈阴文,只是光线较为暗淡,看不清那些阴文刻的究竟是什么。
“我怀疑……”
云齐还不待听胡霜把话说完,就听到底楼有人声,再回头,哪里还有胡霜的身影。
“哈哈,二位不必担心,齐公子肯定安然无恙。”塔门洞开,带来外间的晨光,开门的正是天诚,听他说话的语气,似乎心情不错。
“不信?你们看着啊,齐公子,齐公子……”天诚对着塔内喊叫起来。
云齐双手扶住铁梯,俯瞰着他们,笑道:“道长喊我何事?”
天诚的笑容突然僵住,拢在嘴边的双手似不会动了,一双眼睛越睁越大:“你……你……”
“公子爷!”
崔宁和肖明琇见到云齐平安,十分开心。云齐对他们一笑,闪身下来。
天诚也反应过来,打着哈哈道:“我就说嘛,齐公子怎么会有事呢。”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着塔内的陈设。看到火炉边烧成灰烬的度牒和草蒲团,天诚面色苍白,眼中的疑惑更深。
崔宁四处张望,问道:“公子爷,昨夜这里遭了火患吗?怎么度牒文书还有蒲团都烧成了这样?”
云齐一笑:“守得太晚,不小心睡着了,炉子里的火星溅出来,还好我反应快。”
“公子爷可是捉到了昨夜那个宵小?那小贼,打不过我竟用迷药这种下作手段。”肖明琇语言中夹杂着深深的蔑视。
云齐笑着摇摇头:“是吗?我等了一夜都不见他来。”
崔宁一言不发,似在思索。
天诚这时又做出那副谄媚而礼貌的样子:“三位劳累一夜,不如先去贫道安排的厢房休息休息,今日观里的贵客马上就要到了,贫道还得去好生安排操劳一番。”
“赵晚晴快到了?”
“是的,刚刚接到来报,青棠观晚晴居士现已在上山路上,马上就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