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浣衣巷位于大昱京城的西边,是下民聚集的地方。
深秋里雨后初晴,泥泞的道路两旁,简陋破败的棚户外各色人等熙来攘往,一辆朱轮马车突兀地行走其间,随着坑洼的路面颠簸,车身上的贝母装饰闪闪发光。
道路逼仄坑洼,马车行走艰难,驾车的马夫崔九道:“二爷,这一带多是要饭的、耍把戏的和练把式的,主子爷要找的那个铁口神算该不会是个江湖骗子吧?”
崔宁默然。
他们崔家正值危及存亡之际,偏偏屋漏偏逢连夜雨,向来主持家事的哥哥崔歆又……不然,也轮不上他崔宁出来奔走。
车子一路折腾到一处陋巷,崔宁下得车来。好个清秀公子,长身玉立,眉目俊逸,气质中含着几分不谙世事的清澈。
他略皱了皱眉,只觉得这条巷子古怪。
整条街萧瑟空荡,门窗紧闭,屋檐上都挂着白幡布,几许冷风吹过,地上散落的纸钱轻轻飘起,旁边几条支路依稀传来的沸腾人声,显得这里越发安静得诡异。他打量眼前这间屋子,顶上铺着茅草,门窗都被木条钉死,不像有人住的样子。
崔九侧头看崔宁,等着示下,却发现他正附身在窗边,偏着头静听。半晌,崔宁道:“馆中有人。”
突然,门内传出声音:“公子好耳力,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声音年轻,甜中带沙。
崔宁强忍心头诡异,躬身道:“听闻馆主算卦极准,在下此来只为卜个吉凶。只要馆主现身,钱财不是问题。”
内中沉默半晌,道:“还请公子入夜后孤身前来。”
崔宁狐疑,忽而,他感觉斜刺里仿佛有刀光闪耀,侧目去看,却什么都没有。他屏气凝神,专注去听,能听到各异的鼻息声,这街上不但有人,而且人还不少。
崔宁心下有了几分计较,同崔九一起出得巷子,到处又都是一片鼎沸。蒸腾的人声抚慰了崔宁悬着的心,这才松了口气,打发崔九先回家。
“二爷,这里情况甚是诡异,我看还是多派些府里的暗卫来才是。”
崔宁摇头。
崔九忧心,这位二少爷心地纯良,就是又老实又倔强,他实在放心不下,说道:“老爷让小的多……”
崔宁打断他:“你回去吧,我不会有事的。”
崔九欲言又止,摇头而去。
离晚上的时间还很长,崔宁四处打量,进了不远处的一间大茶楼。
伙计上前招呼道:“客官喝茶呀,想坐哪里?”
崔宁举目四望,此时店子里人不算多,几张桌子都没有坐满,六七个人围在煮茶的柜台边就着蚕豆饮茶聊天。
崔宁拣了张空桌坐了,伙计麻利地送来了茶叶和点心。那茶碗粗瓷所做,茶汤中飘着的茶梗比茶叶多,点心不过是糯米糕、芝麻杆之类的市井小吃,质地还不怎么好,崔宁却也吃得津津有味。他虽出身富贵,却并不挑剔,反而觉得粗茶淡饭或珍馐佳肴都有各自的美味之处。
“你听说了吗?薛家今晚就要动手了!”柜台边一个龅牙男子正侧头对身边人道。
“哪个薛家?”其中一个矮个子道。
“还能有谁?神算街薛家啊。听说都布置好了,买通了巡街小吏,一早在街上埋伏了好些人马,就等今晚号令,放火烧死那个巫女。”
“哼,你以为那巫女那么好对付?之前他们薛家可有哪一次得逞?这一次,我看这薛家未必会讨到什么便宜。”他们中间唯一一个穿长衫的男子道。
几个人争执来争执去,居然下起注来。这边话头方起,一整间酒楼便如传染瘟疫般开始讨论薛家的事情。
“薛家老爷也是可怜,攒了一世的基业,唯一的儿子就这么惨死了,后继无人啊。”
“这薛家少东怕也是欺男霸女的事情干惯了,竟打起那巫女的主意,死了也活该。”
“那巫女很美吗?”
“美什么啊,你又不是不知道薛家少东的牙口,什么货色咽不下去?”
“也是,说实话,凭薛家少东素来的为人,那巫女也算做了件好事。只是,她到底什么来头?”
“谁知道呢,说是方外来的,才来一年就因为算命准头足出了名,好多达官贵人来找她算命。那薛家眼热,正盘算着用个什么法子弄掉这女子,薛家少东倒好,想直接霸占了人家,若那巫女是他的人了,可不就是薛家的摇钱树了!”
“哈哈,这算盘打的……”
“是呀,结果呢,一来二去薛家少东自己竟死了。”
“话说起来,是挺古怪的,好端端的壮年人怎么死的?”
“谁知道啊,说是带着几个武师去人店里闹事,结果出来以后就得了失心疯。这整个人疯疯癫癫的一直医不好,前几日竟失足跌进水缸里淹死了,你说蹊跷不蹊跷?”
“啧啧,但既然是主动去人家店里生事,又是出来以后才疯,在自家失足跌死……薛老爷怕是报官也无用。”
“就是啊,也不知在店里是看到了什么,竟疯了,随行的武师都好好的,也都说不出个所以然。”
“真是蹊跷啊!”
崔宁听到这薛家少东的事情,不禁勾出心中痛苦,他哥哥崔歆原也好好的,去西南打了一场仗回来就疯了,随行的也没有人能说出个所以然,家里封锁着消息,遍访名医,也依然没有结果。
这两桩事竟有些相像,那哥哥的事情会和这巫女有关系吗?
据说她是一年前才来的京城,而哥哥正是去年冬天从西南回京,这中间,是不是有什么关联?
坐到夜里,茶客纷纷离去,伙计和茶房开始抹桌扫地,准备上板打烊,崔宁付了茶钱,慢慢走入神算街,在那被钉死的小屋门口停下脚步。
这小屋一片漆黑,毫无人气。
突然,有石头碰撞之声,窗户最下方的一块门板缩了进去,露出一个黑漆漆的狗洞。
崔宁郁闷,但还是迅速钻了进去,这个狗洞还颇深,里面又硬又暗,辨不清方向。前方只有一股微光指引,进去才发现,这里面别有洞天,四周都被石头砌起,石墙比屋顶略矮半寸,露出外层的木架构,屋顶的茅草盖得松,星星投下点点的光来,朦朦胧胧照着屋内的陈设。
房间不小,放着几件竹制家具,中间一张大案,铺着纸。
一个少女正蹲在狗洞一侧,手里擎着一只白蜡烛,正打量着他。
她大概只有十四五岁,身量未成,除却一双亮若星辰的眼睛,相貌只算普通,仔细看脸上还有一层淡淡的白色瘢痕,像是伤疤,因为淡,并不惹眼。
“你就是那个巫……铁口神算?”
姑娘点头道:“正是,小女子姓胡名霜。”言毕,她麻利地吹熄了蜡烛,“小女子待会儿有急事要离开,公子要算什么,快些说来便是。时间宝贵,给公子一炷香的时间够不够?”
崔宁打量她脚边,微光中果然有个不小的包袱。
崔宁舔舔嘴唇道:“那就测字吧。”
谁知胡霜伸出手来说道:“因陋就简,公子把要测的字写在我手上吧!”
崔宁一时愣了,他虽定了亲,但未婚妻从未给过他好脸色,他性格又害羞,并不习惯和女孩如此亲近,但他还是用手指在胡霜掌上写出字迹。
因为两个人都蹲着,这样就挨得很近,胡霜身上淡淡的花香味传过来,是一种未曾闻过的清新香气,又夹杂着木头香味,让崔宁有种从某个历史悠久的沉香木柜中取出书卷来阅览的感觉,那木柜在窗边,窗外就是庭院,清新的雨滴滴露在一排含苞待放的夏季花瓣上。
“是歆字,对吗?”胡霜脸上露出耐人寻味的表情,“公子这个字写得一笔一画,颇为诚心,想来这个字与公子心上重要的人相关吧!‘上天歆享,鬼神佑焉。’可惜,可惜!想来此人近日应当不甚安然。”
崔宁心下一惊,哥哥出事,家里封锁消息,无人知晓,去年西南那场战役明面上打得也着实漂亮,这么机密的事,她竟然知道?或者说是——果然知道?
“此话怎讲?如何看出并不安然?”崔宁面上只是表现出玩味,话语中却透着紧张。
胡霜看着崔宁眼睛,似笑非笑道:“心结难解,如何安然?”
字字戳到要害,崔宁大惊。
“姑娘可有法可解?”
“放下名利心,自然可解。”言毕她突然凝神,“此地不宜久留,走吧。”
隔着石墙,崔宁依稀能听到脚步声和烈烈火把声。
“此人能安然渡劫吗?”崔宁还在追问。
胡霜转动身侧的竹椅,屋顶四面随即伸出石块,然后慢慢合拢。
脚边的狗洞有袅袅烟絮传来:“妖女,今日你别想逃,老子非烧死你为我儿子报仇不可。”
“薛老爷,这可是你自己的宅子,烧了多可惜!看你火气挺旺的,进来算算卦聊聊天怎么样?话说这屋子被你钉死有一个月了吧,唉,好久没客人上门,我手都生了。”胡霜一边嘴里应着话一边掏出一根黄蜡烛插于屋中的大案和狗洞之间。
那门外的薛老爷气得半死,狠狠地道:“毒妇,我儿就是进了你那屋子才出了意外,我今天一定要为他报仇雪恨。”
胡霜转动案边的机关,桌案底下露出洞口。
她拉了崔宁过来,小声道:“下去,记得屏息。”
崔宁依言,本以为又是狗洞,没想到却是一道楼梯。
胡霜掏出一支火折子点燃蜡烛,也跟了下来,然后按了头顶右侧一处的机关,洞口合拢,又是漆黑一片。
胡霜再次掏出来的,却是颗夜明珠。
夜明珠照得亮堂堂的,整个地道尽入眼底。
崔宁看着胡霜那稚嫩的背影问道:“为什么下来时那么着急,胡姑娘还要点燃蜡烛,还让我屏息?”
胡霜一边走路一边漫不经心地回道:“因为那蜡烛有毒啊,毒气会随着热度从狗洞里传出去。”
崔宁只觉眼前这女子虽然形貌稚嫩,却谋略过人,心思深沉,善恶难辨。
“那么,他们都会有什么后果?”
“会死咯!”
崔宁又惊又惧。
“骗你的,那毒药是我配来耍的,重些的不过是身上长些毒疮,几月不能下床。”
崔宁不响,半晌才又问道:“崔宁有一疑问,还请姑娘回答。敢问姑娘是何方人士?为何来到京城?”
“小女子在西南长大,来京城寻母。”胡霜回过头来,神情落落大方,恰似一个天真少女。
“姑娘可认得家兄——崔歆?”
胡霜回头一笑道:“不认识!”那笑容虽天真,看在崔宁眼中却难辨真假。
“实不相瞒,刚刚在下所测之人正是家兄,他昨岁去了一趟西南,回来后,神智便不清。家里遍访名医都无果,今日得见姑娘,端的医药上的好手,若是姑娘能治好家兄,在下必当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胡霜扑哧一笑:“公子太抬举我了,我不过是个算命的,连带着会耍一些小把戏,悬壶济世、治病救人这样的事情,我可干不了,还请公子另请高明。”
“那姑娘此番要去何处呢?在下此来其实有一个请求,在下有一位朋友,正在寻访天下奇人……”
胡霜似乎对崔宁所说并无兴趣,只是闷头在前头带路。二人走得渐渐深了,那地道竟豁然开朗,隐隐有光亮,一边是河沟,一边是石岸,仿佛石头砌成的地下城池。
崔宁大惊道:“这是?”
胡霜“嘘”了一声,一边收了夜明珠入怀一边低声道:“这里是京城的地下河,前朝所建,牢不可破,有些地面上活不了的人就寄居于此,说话得小心些,别搅了别人的清梦。前面右转往上就是朱雀大街了,我们就此别过吧。你那朋友想找的奇人异士这里应该不少,公子如果有兴趣,可以留下来访访。”
崔宁还要说话,胡霜却瞬间没有了踪影。
崔宁四处打量,只觉这一切仿佛如梦一场。这少女鬼魅异常,难怪旁人称她巫女。
差事没有办成,崔宁却还是得硬着头皮回去复命,想想复命时会见到未婚妻肖明琇,他特意换了身精致的衣裳,将上次为她买的礼物藏于怀中,骑了一匹白马奔驰了两个时辰,到了京郊的肖家庄。
这里离京城不远,依山傍水,自有一番桃源风味,肖家庄看上去同寻常大户农庄无异,三四进院子,白墙灰瓦,院内开着几块地,种着花草蔬果,外面一圈竹篱笆,爬满植物。谁都想不到大昱六皇子邝云齐会藏身于此。
然而崔宁还没进去,就听箫声传来,婉转动听,这箫声又岂是寻常人能吹奏得出?想来当是云齐心下郁闷,正借乐抒怀。
一个家丁走了出来,牵了马去喂,说道:“崔二爷来了,老爷出门还没回来,齐公子在后院,大小姐正在偏厅,需要通报一声吗?”
崔宁摆手,自顾自地进去了,他父亲同肖家庄庄主肖朝晖是多年至交,自四年前他及冠便与肖朝晖的侄女肖明琇定了亲事,本来今年便要成亲的,但家中变故太多,只能拖了下来。
崔宁走到偏厅门口,箫声已停,镂花窗里隐约可见肖明琇的身影,肤光胜雪,面容姣好,虽未化妆,却眉如点墨,唇若施朱,面色透着淡淡的红晕,着一身银红衣衫,更衬得艳光照人。她手中执着绣花绷子,正盯着虚空发呆。若不是正发呆,以她的武功修为,恐怕早就知道崔宁来了。
一旁的丫鬟鹊儿道:“小姐,这齐公子的箫声真美啊,不比崔二爷的笛子差。”
窗下的崔宁驻足屏息,却听到肖明琇一声冷笑道:“少提那个窝囊废,他哪里能和齐公子相提并论?若不是伯父一再坚持,我怎么也不会……算了,说这些有什么用,你看看齐公子晚饭要吃什么,早些让厨房预备。”
“小姐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心里别提多欢喜二爷了,只是嘴上不说罢了。二爷模样体面,性子软和,家世又好,对小姐百依百顺,老爷都说了,这种女婿打了灯笼都难找。”
肖明琇嗤笑,似是十分不屑,不再理论。
这一番话如兜头一盆冰水将崔宁淋了个透,他只觉得胸前那支宝石花簪十分硌人,偏厅也不想进了,便直接去了云齐那里。
远远看到云齐正脱了外衫,将玉萧放置一旁山石上,同两个蒙古异士练拳。他身形高大健壮,偏偏面容俊美斯文,一双黝黑的眼珠如两汪深潭,是大昱闻名于世的美男子。
那蒙古异士看上去如两座铁塔一般,但对起来分明不是云齐对手,云齐内力浑厚,身手敏捷,在他的衬托下,那两个蒙古大汉像是空有几百斤蛮力的废物,抛接之间就摔在了山石上。
“多谢齐公子手下留情。”两人顾不得嘴边的血迹,连忙爬起来拱手。
“刚刚齐某不知轻重,下手重了,二位请不要介意,这是二百两银子,小小心意,不成敬意。二位高手远道而来,先下去休息几日。”云齐一招手,侍从便捧出一匣银子。
那二人眼睛立马亮了,忙不迭地道谢,跟着侍从下去了。
云齐回头就看到了一旁的崔宁,招呼道:“你来了,事情办得怎么样了?”一边说一边穿衣。
他行为举止向来从容不迫,透着雅致,神态间又自带威严。
崔宁将自己的见闻说了,云齐竟有几分惊诧道:“看来这女子果然不是寻常人,有智谋,懂机栝,会使毒,轻功也不差,只是……”
“只是,她这性情不像是荣华富贵可以收买的,可是?”
云齐一笑:“你总是这般不谙世事,才见了一面,如何就能了解她的性情?我担心的是她来路不明,透着诡异,怕不是背后有人在操控……你先多派些人手查探着,我估计我们应该还会再见……若有此一日,我便亲自会会那女子,探探她的底细。”
二人说完公事,云齐又道:“你这几日出门可还安全,有人跟踪你吗?”
崔宁道:“不曾发现有人跟踪。公子爷在这里可还安全?可有人上门找麻烦?”
云齐摇头:“岳贵妃母子还不曾有这通天的手眼。说起来还是要感谢舅舅帮我找的好地方,谁也想不到我会躲在这里。”他说这话时,神情中依然是轻描淡写,仿佛自己前一月被革职、被暗杀、死里逃生的事情没有发生过一般。
“封尚书那边怎么样,身为公子爷的未来岳父……”
“不要提这件事了,我适才听舅舅说,姓封的已经派人同我母妃说了退亲的事情,我现在真的是众叛亲离。”云齐说到此处,竟然笑了,只是这笑容分外苦涩。
“公子爷肯定会逢凶化吉的,如今岳贵妃母子骄横跋扈,皇上只是一时被蒙蔽了,总有一天他会明白公子爷是被他们构陷了。”
云齐叹息道:“这些都不重要,只可惜我这些年在朝中苦苦积累的人脉,都被他们此番一网打尽。我身为皇子,在父皇眼中错得再离谱,不过是革职,废为庶人,而我的那些……算了,这次舅舅也被我连累得降了职,还好你哥哥这时候病了,你也向来不参与朝事,才躲过一劫。不过你说的话,倒是提醒了我,我们未尝不能走走父皇这条线。”
“皇上?可是皇上向来深居简出,娘娘都没有机会见到他,我们又有什么法子?”
“真笨!”娇俏的声音传来,崔宁侧头一看,却是肖明琇。站在阳光下的她,美得发光。
她微笑着对着云齐低了低身子行了个礼。
云齐笑说免礼:“肖姑娘听到我们的对话了,让姑娘见笑了。”
肖明琇一笑:“齐公子哪里话,公子智谋过人,明琇又岂敢取笑公子?我是笑某些人笨得像木头。”
崔宁有些赧然,他向来是这样被她戏耍惯了的,可是当着云齐的面,加上之前在窗下听到的话,他心中颇不是滋味。
“明琇,放肆!崔公子是你未来夫婿,你岂能如此说话?快些道歉。”斜刺里走来个看上去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一身风尘,显然是刚从外间回来,呵斥了肖明琇一声。这人正是肖明琇的伯父肖朝晖,他又对着云齐和崔宁道,“她从小被我惯坏了,让二位见笑了。”
肖明琇鼓着腮帮子不愿道歉,气氛瞬间尴尬,云齐打圆场道:“肖姑娘想来是和崔宁戏耍惯了,只是齐某人很好奇肖姑娘对此事的见解,不妨说来听听。”
肖明琇一笑,灿若春阳,说道:“明琇只是猜测齐公子的想法,也不知道对不对?”
云齐鼓励地点点头,一双幽深的眼睛定定看着她,肖明琇道:“明琇没有猜错的话,齐公子这一次是要去碧落山走走,可是?”
云齐轻笑:“正是。”
“圣上痴迷修仙炼丹,都说皇上最为信任的道长便是碧落山的天诚道长,只要他开口说一句话,让皇上给齐公子一个面禀的机会,事情的转机也许就来了,齐公子,我说得对不对?”
云齐宠溺一笑:“肖姑娘说得很对。”肖明琇目视着他,眼睛里发出光来。
云齐却瞬时转过脸来,对崔宁道:“所以,这两日我想准备一下,把京城的事情收个尾,然后去一趟碧落山,你也和我一起去。”
“那道士常年驻京,若是去了……扑了空怎么办?”
“不,我这里有探子的线报,天诚道长已经启程回碧落山了,而且……最近京城实不太平,出去避一避也是好的。”
肖朝晖叹口气,说道:“公子在这里,肖某人勉强能保得您的安全,碧落山离这里有十日的行程,若是在路途之上遇到危险,老夫如何向崔兄和贵妃娘娘交代?”
肖明琇一笑:“这还不容易,带上我就是了。”她兴高采烈地望向云齐。看着她满眼热烈,崔宁再一次被刺痛了,他忍不住低下头。直到听到肖朝晖的呼唤,才发现大家正注目着他。
“崔公子如何看呢?”
崔宁点一点头道:“有侄儿在侧,肖伯伯放心,明琇武功高强,正好能和公子爷有个照应。”
肖朝晖这才首肯。
从肖家庄回家,崔宁一路都觉得闷闷的,他坐在书案前,掏出那支没送出去的宝石簪子发呆。脑海里都是肖明琇对云齐那柔情的样子,心里如被打翻了五味瓶一般不是滋味,他安慰自己,作为江湖儿女,明琇平素自在惯了,怕也没有那么多讲究,只是感到和云齐投契吧!可是心底却有个声音在告诉自己是自欺欺人。
“二少爷,您怎么了?脸色这么差?”崔九却在这时候进来了。
崔宁道:“昨夜没睡,今日又忙,没事。”
“哦,您让小的查的事情小的查到了,那个薛老爷带着一帮人昨夜去围剿那个女子,一无所获不说,也不知对什么过敏,生了痈疮,只能躺在床上全身流脓。”
崔宁点了点头,问:“可有那女子的下落?”
“那丫头神神怪怪的,早没了踪影了。薛家为乐找她,恨不得把地底都翻出来呢,依小的看哪,她八成早不在京城了。”
一辆寻常马车在道路上疾驰,突然,灰色的车帘被掀开,露出一张俏脸,这样的美貌,哪怕她蹙着眉也别有一番风致,只是她脸上那几分骄傲之气,并不讨喜。女子开口道:“这碧落山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啊,也没有听说过什么武学大宗出身于此,我看,比天门山差远了。也不知皇上为什么倾心于此间的道士,哼,简直莫名其妙。”
然而她说的显然并非现实,这碧落山与京城相隔几百里地,京畿之地可谓一马平川,这碧落山犹如天外飞来一般在平原之地魏然耸立,山上古木参天,颇有仙气,是方圆百里难得一见的风景名胜。
这车上除去这女子,还坐了赶车人之外的两名男子,这三人虽装扮普通,却都不似寻常人。尤其是坐在中间的男子,虽年轻,身上却有种久居上位者的威仪,虽不显山露水却绝非普通人修炼得出的,此时只见他一笑,说道:“这碧落观的道士若论武功自然比不上你师父玄妙师太坐镇的天门山,早些年间更是籍籍无名。然而,四十年前,妙手天师云游至此,在此地开坛论道、周济乡民、悬壶济世,才真正令此地声名远播,香火旺盛。”
“嗯,我也曾听师父提起过天师大人,说是不世出的天才。只是他性情喜怒无常,到了晚年也不知为了什么,情绪失控不知所终,许是已然坐化了。”女子说话大大咧咧,似是个没甚心机之人。
一旁的男子道:“若真是如此,倒是可惜啊。”
中间男子道:“天师十五年前不辞而别,传言甚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尚无定论。然而,自他走后,碧落山便由其弟子天诚道长主持,天诚道长于道学上颇有心得,为人也风度翩翩,很有魅力,父……我父亲十多年前曾在这山上求道,与天诚道长很谈得来。天诚道长于医术丹道上亦颇有见地,深得父亲的欢心。”
车内正聊得热火朝天,车夫道:“公子爷,碧落观要到了,马车只能走到这儿了。”
三人下车,就看到一个偌大的山门,门口光光整整的,不似别的道观门口遍布各色香纸符箓丸药摊位,这里静悄悄的,诡异的是,还有一排兵士在站岗。山门口立着一个白发乞丐,憔悴苍老,衣衫褴褛,正纠缠着一个三十多岁的黄脸道士说:“你莫要……莫要骗我,我听说……听说他昨天就已经回来了……” 听口音,像是本地人。
“我骗你作甚?我们掌门在京城日理万机,哪里有空回来同你这老乞丐纠缠,走走走,这几天我们观里将有贵客到,你快些回避,不然,休怪我不客气……”那道士对身后的人使个眼色,两个佩刀兵士就站了出来。
那乞丐神色既悲且愤,眼看着自己要被兵士拖走,嘴里大声喊道:“火麒麟,火麒麟又要出山了……”
道士眼神中闪出慌乱,环顾四周,对着兵士道:“快把这疯子弄走……”
崔宁同云齐互看一眼,眼神中全是疑惑,一个道观里怎么会配备兵士?那道士口中的贵客是谁?火麒麟又是什么?
那道士嫌弃地看了一眼被拖走的乞丐,掸了掸衣袖,嘴里道:“还没完没了了,这种人,怎么还不死……”他正准备进去,却看到云齐看着自己,云齐仪表不凡,贵气逼人,虽嘴角含笑,但眼里依然充满着久居上位的倨傲。那人立马矮了三分,满脸堆笑问道:“敢问这位公子尊姓大名?”
“鄙人姓齐,是天诚道长多年的好友,这是拜帖,承蒙道长通传一声。”
肖明琇递上拜帖,那道士一翻开,就看到了其中的银票,立马关上了,低声道:“公子来得正巧,掌门师兄刚刚从京里回来。请公子稍等。”
云齐一笑:“有劳道长了,在下有个疑问,刚刚那乞丐所说的火麒麟指的是?”
“嗬,那都是疯话,齐公子不用理会,小道去通禀师兄,公子请稍等片刻。”说完道士转身而去,步子迈得飞快。
三人等候之时,肖明琇道:“其实我倒是听说过火麒麟的传说,不过是小时候听的了。听说多年前妙手天师曾降服过神兽火麒麟并收为坐骑,那火麒麟身长九尺,身有巨翅,可联通阴阳两界,是世间难寻的珍奇异兽,然而虽被驯服,火麒麟却依然野性不改,天师便只能将它锁在这碧落山深处。不过,这也只是传说,谁会当……”
突然一阵诡异的呼啸声传来,打断了肖明琇的话语,这声音像是一种巨型野兽,声音十分恐怖,回荡在山谷中,山门外众人皆乱作一团。
崔宁依稀辨得声音来处并不遥远,对着肖明琇道:“你留下来保护公子。”然后便飞身而去。
他耳力非凡,轻功亦不差,循着声音纵身于树梢,远远看到树林里有一团白色,却是个身量瘦小的女子,脚边放着一只篮子,双手拢在嘴边,正嘬口呼啸。这女子口技功夫了得,声音模仿得惟妙惟肖。崔宁正要擒住她,她却突然回头看他。崔宁一看那张脸,竟是认识的,慌忙一闪身,险些跌扑在地。
崔宁翻身坐起,叫道:“胡……”
胡霜做出噤声手势,指了指前方,崔宁顺着看过去,前方一处岩石旁边躺着一个烂泥一般的人,正是先前看到的那个乞丐,似是刚挨过打,脸上身上添了许多伤痕,正痛苦地捂着头喃喃喊叫:“火麒麟……火麒麟……”
一边的两个兵士正面面相觑,一脸惊恐道:“妈呀,这是什么声音?不会真的是什么火麒麟吧。”
“我看倒像是老虎的吼声,天色不早了,这山上也不太安全,快走快走。”
“这老东西呢……”
“管他那么多呢……”
两个士兵就这么丢下乞丐跑了。
崔宁心中满是疑问,正想问身边的胡霜,却见她挎着篮子跑向了乞丐。
“杨大叔,能站起来吗?骨头没事吧?”她穿一身白色麻布衫裤,胸前围着裹肚,一副采药女的模样。
那乞丐兀自沉浸在慌乱中,嘴里不停道:“火麒麟……火麒麟……难道真的有火麒麟……看吧,火麒麟来收拾你们了……”
“骨头倒是没什么问题,只是皮外伤,我帮你上药吧。”胡霜麻利地伸手在装满草药的篮子里扒了扒,抓了一把绿色叶子,放入小小的石舂中捣碎,为乞丐涂抹伤处。
乞丐捉住她的手说:“胡丫头,你……你刚刚听到了吗?是火麒麟,火麒麟啊,你不要管我,快些走吧!”
胡霜不置可否地笑了:“也许只是这山里的虎豹吧,太阳快要下山了,杨大叔快些回去吧。”
那乞丐一双浑浊的眼珠定定望着胡霜,似是在努力相信胡霜所说。半晌,他才终于平静下来,在胡霜的搀扶之下站了起来,他环顾四周,半晌说道:“谢谢你的药,我好多了,那我先走了,你自己小心。”他杵着木棍,一瘸一拐地下山去了。
崔宁看着那人,竟不似寻常乞丐,邋遢中有点儿文绉绉的迂腐。
崔宁待他走远后,靠近胡霜道:“胡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胡霜回头一笑:“好巧啊,崔公子。”她的眼睛如深海,细看里面似有点点星光,让人忍不住忽视了她平凡的五官。
崔宁打量着她手边的篮子:“你这是?”
“喀,现下京城不是没法待了嘛,就想找个藏身之所,一路走到这碧落山,遇到刚刚的杨大叔,问我是不是流浪至此,说这观里好像需要专职采药的药女,我便上山来试试,想不到竟然被录用了,到今日也不过才十日。崔公子这是?”
“陪一个朋友来的。想不到胡姑娘竟然还有这么厉害的口技,真是让人眼界大开。”
胡霜一笑:“不过是雕虫小技,权宜之计而已。崔公子的轻功才真是惊艳。”
崔宁望了一眼那乞丐远去的方向,问道:“你同这杨大叔很熟吗?”
胡霜站起身,慢慢往前走:“这儿没人不认得他,杨疯子杨大叔。”
“疯子?他是为何而疯?”
“听说当年他的未婚妻也是这碧落观的采药女,他们成婚前夜,火麒麟突然现身,未婚妻便失踪了,大家都说他的妻子是被火麒麟劫走了,官府也没查出个所以然,剩下他孤身一人,一直在这山上寻找火麒麟的下落。”
崔宁皱眉,他从来不相信什么怪力乱神。他问道:“胡姑娘,你相信这世上有火麒麟吗?”
胡霜一笑:“我怎么想,重要吗?”
两人沿着山路往回走,眼看就到了山门。
山门口依然是一派紧张气氛,士兵们交头接耳:“听说赵小姐明日就要到了,这个时候居然在闹火麒麟,如果有风声传到京城,可要不得。”
“也许只是普通的猛兽在叫吧,大家不要太过紧张。”
“天诚道长出来了,不要再说了。”
崔宁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个四十岁左右的英俊道长走了出来,穿着一身精致考究的灰紫色道袍,面上挂着和悦得恰到好处的笑容。
那人一路走到云齐的面前,竟要下跪:“多年不见,贫道天诚给……”
云齐眼疾手快地一把将他扶起:“道长免礼,今时不同往日,快些起来。”
“这,礼数还是需要的。”
“道长客气,在下此番乃微服出巡,还请道长不要表现得太显眼!”
“这,好吧,齐公子,里面请!”
二人相携着正要进观,云齐恍惚间看到了崔宁身边的胡霜。他素来不是个喜形于色的人,此刻却瞪着一双眼睛定定看她,一脸的疑惑和不可思议,但这一切只维持了一瞬,他便转过脸去。
崔宁诧异地回身打量胡霜的神色,她却只是低头数着篮子里面的药材,似乎并没觉察到发生了什么。
“胡姑娘同齐公子可是认识?”
胡霜摇头道:“不认识,崔公子,我要送药去药房了,今日就此别过吧!”
崔宁问:“你住在哪里?天色已晚,下山可否安全?”
胡霜明媚一笑,凑近道:“怎么,你要送我回家?”
崔宁没见过这样的女子,讷讷不能言:“我……我……”
“哈哈,我一直住在这里的药女所,条件不差,还不要钱。崔公子,回见!”她大方地摆摆手,挎着篮子走了。
崔宁看着她的背影只觉不可思议,想起云齐的表情,暗自猜测他们是否相识。说起来这胡姑娘倒真是奇怪,这样一身本事,怎么会莫名其妙到这道观做什么采药女?
“这位公子,这边请!”先前的黄脸道士讨好地过来给崔宁引路,打断了他的思绪,“小道天林,敢问公子是?”
“多谢道长,在下崔宁。”
那道士呵呵一笑,十分热情:“崔公子,幸会幸会!”
崔宁看了一眼列道两边的兵士,问:“敢问道长,这些兵士是州府派来的吗?”
“哈,并不是,这些是皇上从京城军队中调配而来的精锐,用来保护掌门师兄和碧落观的安全。”连崔宁都不禁感叹,对于一处道观,这阵仗可不小。
“想来皇上真是十分看中天诚道长啊!”
“正是,师兄天纵奇才,能炼制世人无法炼制的丹药,以助得皇上长生不老,又岂是寻常人可比!”那道士一脸骄傲地道。
崔宁看着药房的方向,十几个白衣女子正挎着篮子排着队,长案后坐着一个中年道士,正对着队首的少女篮子里的草药挑挑拣拣,一脸的不满意。
“刚刚那位胡姑娘,可是公子相识?”意外地,这道士问起胡霜的情况来。
“有过一面之缘。”崔宁远远看过去,胡霜正站在排队的人群中百无聊赖,她穿这采药女的白衣倒是很好看,契合她有几分空灵的气质。拣药的道士这时也看到了人群中的她,稍稍侧过身子,对着胡霜招了招手:“小霜来了,不是说过吗?你的药就不用挑拣了,直接拿进去吧!”
天林对崔宁道:“这个女孩可不简单啊,才来没几天,就很受药堂师父的青睐,几乎要比肩当年的……”那道士说到这里,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不再吱声。
崔宁忍不住追问:“当年的谁?”
那黄脸道士沉默半晌,叹口气道:“算了,也不是什么说不得的事情,十几年前,我们观里曾雇过一个药女,名唤李小仙,虽是村女,于草药上却很有天分,人也讨人喜欢,结果死于非命,不过……采药本来就危险,这种事也不是多么罕见。”
崔宁心想,十几年前?莫非就是那乞丐的未婚妻?
二人边走边说,穿过几重殿堂、屋舍、宝塔、湖水,到达掌门方丈,方丈外种着盆景若干,人工营造着小桥流水的氛围,几只白鹤与孔雀游走其间,虽未免落于俗套,却也自有可取之处。
崔宁看到天诚正站在远处桥上点头哈腰地和云齐说着什么,近处花丛里坐着个美人,正是肖明琇,他慢慢地朝她走去。
“二位稍等片刻,膳房里布了膳,掌门吩咐待会儿一道用膳。”道士和他二人又寒暄几句,转身而去。
肖明琇注视着桥上的云齐,没有理会站到自己一旁的崔宁。他二人本是未婚夫妻,好不容易有这独处机会,气氛却显得格外尴尬。崔宁五感不同寻常,肖明琇虽未施香粉,他依然能闻到她身上那特有的少女馨香,那香味绵绵不绝,他的心中却苦涩非常。
“你听说过赵晚晴吗?”还是肖明琇先打破了沉默。
崔宁问:“是那个出家做道姑的虎贲中郎将赵怀风的掌珠吗?”
“她可是美极?我听过许多人议论过她的美貌。”
崔宁想了想,三年前入宫赴宴时倒是见过那赵晚晴一面,端庄大方,清丽脱俗皆有,琴棋书画更是无所不精,回道:“是挺美的。”
“和我比呢?”
崔宁讶异,脸唰地红了,不知道肖明琇怎么会这么问,但还是老实按心意回答道:“她和你是完全不同的,各有各的美。”
肖明琇似没料到他会这样回答,害羞得脸蛋微红,却不服气地道:“好端端的,一个大家闺秀怎么想到要出家?这里面必定有鬼。”
崔宁默然,他不由得记起三年前在宫廷宴会上见到赵晚晴的情形,当时原本常年驻守西北的赵怀风被意外调往京师,出任极其重要的虎贲中郎将一职。进京半年,各方势力都想拉拢他,恰好他的女儿也于此时赴京,赵晚晴本就大方秀美,借了父亲的势,在京城更是风头一时无两,连皇上都想一睹她的风采。
皇太后刚好举办春宴,宫中下帖,京中各俊彦才俊、名门闺秀都在被邀请之列。
崔宁和哥哥崔歆也自然在其中,他还记得当日赵晚晴一身茜色衣裙,身姿挺拔,仪态万方,端庄中亦有娇媚,娇媚中不可多得的是那股将门之女的英气。崔宁仔细看,发现她那浅绿色披帛上竟然只是简单绘着几挺修竹,只觉这女孩似乎和旁的女子趣味不同。
这样美貌又特别,自然很受关注,崔宁还记得坐在自己上首的岳贵妃之子——八皇子燕王邝云希目光炯炯地盯视着赵晚晴,仿佛要将她吞噬的样子,坐在皇帝侧边的岳贵妃则含笑看着这一切,不发一语。
此后不过一个月,就听说了燕王想要迎娶赵晚晴做皇子妃的消息,崔宁想着,赵怀风以耿介正直出名,岳贵妃母子虽声名狼藉,但他初来乍到,未必有能力摆脱这送上门的亲事吧?
后面的事情倒是大出众人意料,赵怀风回禀皇帝,赵晚晴已于前月出家入道,寄居在京城郊区的青棠观,道号晚晴居士。八王爷虽不愤,但顾忌着各方势力,到底丢开手了。
一晃三年过去了,崔宁早就把这事忘记了,却没想到,在这个时候,肖明琇提了起来。想想这三年,朝中形势已巨变,皇上由从前的一月上一次朝到如今一年难得露面一回,岳贵妃母子也从当年的一朝得势变作现今的只手遮天。八王爷府中侧妃娶了好几个,正妃之位却一直虚置,当年宁愿得罪岳贵妃母子也要将女儿送进道观的赵怀风,这些年虽然还在虎贲中郎将的位置上,却再没有升迁过了。
崔宁将自己从思绪中抽离,侧目看着肖明琇问:“怎么突然问起赵姑娘?”
肖明琇嘟了嘟嘴说:“刚刚听这个牛鼻子道士说,那道姑明日要到这碧落山来。”
崔宁默然,且不说赵晚晴来碧落山所为何事,明琇的心思,他多少猜到一些。想当年,父亲说要把肖明琇许给他,他内心是欢喜的,她直爽娇俏,半点儿都不矫揉造作,他很欣赏。她虽然时常讥笑自己,却也没有特别厌烦他,然而现下,一切都变了,偏偏以他对云齐的了解,对肖明琇,他当是半点儿兴趣也无。她却……
崔宁越想越难过,两人各怀心事地坐了一会儿,看到小桥上的云齐正含笑向他们招手。明琇十分开心地跃起,崔宁跟在身后,二人到得桥上,云齐对明琇道:“明琇姑娘,刚刚天诚道长说了一件碧落观棘手的事情,本王想了想,觉得这件事情,唯有依靠明琇姑娘过人的轻功才能解决,所以向他举荐了姑娘,实在冒昧。如果姑娘不愿意,自可以拒绝。”言毕对天诚使了个眼色。
天诚道:“肖姑娘,失敬失敬,听齐公子说,姑娘是天门山玄妙师太的弟子,在下人微言轻,尚没有机会结交尊师,却着实仰慕已久。贫道有个不情之请,希望姑娘能和齐公子一道助碧落观一臂之力,事成,贫道结草衔环亦无以为报。”
肖明琇大方道:“道长不必客气,道长既然是齐公子的朋友,小女子自然会尽全力帮忙的。”
天诚道长叹一口气道:“实不相瞒,我碧落观因为师父妙手真人的退隐以及一些无稽传闻的影响,声誉已经大不如前,立观之本实为炼药之术。然而,最近却出了一桩奇事,已经威胁到我观的立观之本。”
天诚道长说着,目光远望,至方丈处后方不远的高塔,说道:“三位请看,这就是贫道炼药之所在,碧津塔,这里下方四面是水,中间独有这一塔,几十年前由我师父妙手天师设计营造,可谓精妙无伦,即使观中弟子也很难靠近,若是没有超神的轻身功夫,寻常人不借物根本无法入塔,贫道平日入内都是驾船而入。然而,自这次从京城回来,贫道发现,竟有宵小进入过塔内,诡异的是,并没有东西失落,贫道为此特地加强了观中的守卫,却一点儿用都没有。那些兵士整夜守在塔边,对发生的事情毫无察觉,那人竟然如入无人之境一般的,再次来过,究竟是如何入内的,一点儿没有线索,实在诡异。希望这几天能麻烦姑娘移驾碧津塔,帮忙捉住这个宵小。”
肖明琇不解道:“既没有东西失落,道长又如何得知有人曾入内?”
天诚道:“这碧津塔内每一样物件的摆放都是精确计算的,动没动过贫道心里有数。而且这碧津塔作为我观的机要,门上的密钥是特质的,只有贫道有一把,这可是和掌门印信一样珍贵的物件啊!”
云齐道:“道长,既然如此重要,这碧津塔内可有什么极重要的物件,是你十分关心,也觉得是那人的目的所在的?”
天诚道长一哂:“什么都瞒不过齐公子的眼睛,实不相瞒,那里有为宫中送药的样本,那些药物都是为皇上所炼的长生不老丸,每一样的比例和用料都是经过精心调配和筛选的。贫道担心,那人的目的是冲着皇上去的。”
崔宁诧异道:“若是冲着皇上,可以在运药途中以及入宫之后下手,为何要在这碧津塔内?”
“运药都是由大内顶级高手护送,宫中更是守备森严,莫说寻常人等,就是鸟儿也难得飞入,想来,这碧津塔相比其他,自然算是薄弱的一环。”
崔宁道:“既如此,道长怎么不请示皇上,派大内高手前来守卫?”
肖明琇睨了崔宁一眼,似对他的疑问十分不屑。
天诚道:“公子问得有道理,然而,一则,京城离这里太远,就算通报了也有一段日子才能赶到;二则,皇上对这些丹药十分看中,目前虽然并无损失,但贫道贸然奏报,天威难测,皇上若是一个心情不好,治了贫道的罪也未可知。不过,还好还好,王爷这时候来了,真真解了贫道的燃眉之急。”言毕,望着云齐谄媚一笑。
云齐摇摇头:“道长太客气了。”
“哪里哪里,六……齐公子心思缜密,能干至极,这是京城里众口皆碑的,当年不到十六岁便在刑部坐镇,很是破了些悬案……”
云齐似是听不下去他的吹捧,打断道:“这件事情大概发生了多长时间了?”
“这个……多长时间倒是不确定,不过贫道回到这观中也不过才三日。”
“可有排查过观中有什么可疑人物?”
天诚道:“这观中的道士都是在册的,最少的也来观中两年了,而且,本观并不教授武功,他们也没有这个本事。其他的就是会有送药送完了而留宿的药女,都是些邻村的乡下姑娘,来历我们都细细盘查了,再来就是皇上派来的禁军守备了。”
崔宁脑中瞬时浮现了那个白衣少女,她漫不经心地告诉自己,她来这里当药女已经十天了。
难道是她?
云齐也似乎想到了什么:“道长可否提供一份道观中诸人的度牒及名册?”
天诚一笑:“哈哈,齐公子果然不愧为我大昱的肱股之臣,做事情就是这么认真投入。不过晚膳时间已到,诸位稍等片刻,贫道去准备一番,我们饭后再议。”言毕,他退了出去。
云齐看了崔宁一眼:“你觉得如何?”
崔宁望了一眼那远去的身影:“为人处世颇不像个出家之人。”
云齐一哂,道:“确是个老滑头无疑,刚刚你去查探得如何?”
崔宁将遇到胡霜的前前后后都说了,云齐露出玩味的笑容:“这样的话,那姓胡的女子的嫌疑还真不小。”
崔宁目视着云齐那双目炯炯的样子:“公子爷可是从前见过胡霜?”
云齐嘴角噙着笑,手掌摩挲着下巴,说道:“还真不确定,但是莫名……很熟悉。你觉不觉得她像灼灼?”
“灼灼?”这个人明明已经死了许多年,然而云齐却还是这般忘不掉,崔宁忍不住心里可怜他,“我觉得……并不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