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永安城来了十分招摇的人物。
此人姓姜名萤,人称“片商少盟主”,初到永安不足一月,便买下城中最大的客栈晚来客栈做为居所,并将第二大客栈洗尘居盘入囊中,还在东市最繁华的地段开了一间富丽堪比皇宫的酒楼,取名招风楼。
楼如其名,着实招风得紧。
还未正式开张,便以一场千灯宴赚足了噱头,引得城中子民皆是翘首期盼,挤破脑袋也想弄到一张千灯宴的请帖,一睹传说中来自片州之地的盛世奇宴。
晚来客栈门口排队的长龙,从城西排到城东,其中不乏城中名门贵族和不远千里慕名而来的好奇人士,甚至还夹杂了不少皇室的身影。
可不管排队的是什么人,千灯宴的请帖,都不是那么好得的。
你须得先去洗尘居吃个饭,或者住个店,花够一两银子才能获得一张猜谜券;然后拿着猜谜券去晚来客栈门口猜谜,猜对了才有机会获得请帖;至于这个机会,全凭运气,三个木盒蒙着黑布,只有一个藏着请帖,另外两个不是洗尘居的茶水券,便是招风楼的酒水券。
如此繁复的规矩,就拿开门猜谜的头一个上午来说,得到请帖的人用一双手也数的过来,着实寥寥。
相比之下那洗尘居的生意却是火热异常,出入宾客几近踏破门槛,楼中小二忙得脚底生烟,掌柜数钱数到手软。
见这情形,明眼人一下看清了门道,搞什么猜谜抽请帖,招风楼和洗尘居都是姜萤名下的生意,不就是变着法子抢钱吗?
几嗓子嚷嚷下去,顷刻集结了一批猜不中迷和抽不到请帖的人,将晚来客栈门口的猜谜台围了个水泄不通,一度惊动了巡逻的城防卫。
那负责猜谜的小厮一见事情闹大了,忙奔回院中搬救兵。
晚来客栈霸占“永安第一客栈”的名号百年有余,最负盛名的便是那后院的桃林。
正值盛夏时分,花落果熟,满树的蜜桃压弯了枝,姜萤一袭淡金纱袍,珠钗琳琅,悠闲地啃着桃子荡着秋千,藏身于桃林深处。
瘦如柴干的小厮大叫着跑入林中。
“不好了!不好了!少盟主!出事了!”。
秋千上的人闻言微微侧眸,勾着嘴角轻笑了一声,那笑声清脆悦耳,随风飘散在桃林之中,泛起一丝盛夏的清凉。
“您还笑呢!那些人闹得甚凶,城防卫都来了!”
小厮急得喉头冒烟,秋千上的姜萤却仍是轻飘飘地笑着,不紧不慢地啃着桃子,还命身后推秋千的阿咸再用力些,全然一副没有放在心上的模样。
待到小厮实在急得不行了,她才幽幽开了口。
“那你可知他们为何要闹?”
“是……是因为咱们太黑心?”小厮迟疑着。
“错!他们闹,是因得不到请帖。”
姜萤说着将啃得干干净净的桃子核扔了出去,桃子核越过小厮的头顶,在空中划出一个完美的弧度,她的目光也随着荡起的秋千掠过了满院的桃树,顿时心生一计。
“小六子,你这就去找几个麻利的伙计,把桃子摘了拿到门口卖,十两一斤,买一斤送一次抽请帖的机会。”
“十两?”
小六子听到这个惊人的字眼,吓得差点当场晕过去,永安城当差的俸禄,一月也不过六七两,这一开口就是十两,实在是黑心的过分了。
姜萤一眼看透他的心思,勾唇笑而不语。
别说黑心,在她看来就算卖一百两都是便宜门口那群人了,那些能花一两银子来猜谜的,哪个不是家缠万贯,对他们来说十两和一百两有什么分别?
再说了,她不远万里将千灯宴从片州搬来永安,费财费力不说,还耗心耗神,若到最后还亏了本,那她这个“片商少盟主”的招牌怕是没脸再亮出去。
“就照我说的办!”姜萤大手一挥,少盟主威风尽显。
小六子虽有万般不愿,但碍于少盟主的威风还是乖乖从了,麻利找人摘了桃子,心里做好被人闷头暴打的准备,硬着头皮搬了桃子去门口卖。
却没想到,他不仅没有挨打,还成了香饽饽。
一切正如姜萤所言,那些人不仅不闹了,反而纷纷掏出银钱抢起了桃子,几十筐桃子,不到两个时辰便卖了个干干净净,还有人哭着喊着求着买不着。
小六子望着空空如也的竹筐和堆成小山的银钱,由衷地发出一声感叹。
“不愧是经商奇才啊!”
而他口中的经商奇才,此刻却正在突发善心送温暖的途中。
姜萤揣着一张请帖,只带一个侍卫,便明目张胆地硬闯了由神策军重重守卫的藏书重地——蒙学馆。
深入到蒙学馆后院之后,姜萤命阿咸收起剑,冲着一众被打的不敢上前的神策军亮出了请帖。
“冷静!我不是坏人,我就是来送请帖的。”
“送帖?”为守的神策军头领曹嘉捂着头上的包,狐疑地瞪了她一眼,转头瞥见一地哀嚎的同僚,又忍不住愤然大吼。
“既是送帖你打人做什么!”
“这……”姜萤咂了咂舌,着实有些无言以对。
心中责备阿咸确实下手重了,不该把人打成这样,嘴上却辩道:“我家阿咸还是个孩子,大人您堂堂神策军都尉,不会要和一个孩子计较吧?”
“孩子?”曹嘉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口中的“孩子”,一时弄不清是姜萤心盲,还是他眼盲。
那阿咸身强体壮,足足比常人高出一个头,赤口黑面,眉上一道长疤,身背玄黑钝剑,伫立如山,浑身散发肃杀之气,让人不敢靠近。
谁家的孩子长成这样?
曹嘉咬着牙咽了口水,卯足了劲找回些神策军都尉的威风,高声又是一喝:“我不管他是不是孩子,打伤神策军、擅闯蒙学馆就是重罪!”
姜萤闻言两手一摊,当即摆出一副无赖的模样。
“那曹都尉要这么说,我可就不拦着他了啊!”
阿咸闻声上前一步,再次掏出了玄黑钝剑,一时间气氛又紧张了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后院传了出来。
“何事喧哗?”
那声音不大,正好够所有人听见,语气有些低沉,隐隐透着威严,宛若山寺里骤然响起的钟鸣,不喧不哗,却掷地有声。
姜萤一听,心道正主终于出来了,一个箭步上前推开曹嘉,有模有样地冲着声音的方向行了个礼。
“小女子姜萤,慕名而来,恳请先生出来一见。”
声音越过花厅,随风送到了岑延之的耳边,他抬眼,如夜空般深邃的眸子怔了一怔,缓缓放下手中的木槿花枝,推开了半扇木窗。
花厅前的姜萤听到动静,又往前走了一步,踮起脚尖试图看清窗后的人,却只瞥见瓷瓶里的两支木槿。
“岑某今日不见客,姑娘还是请回吧!”
言尽音落,木窗随之合上。
姜萤起了腔要挣扎一番,临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似乎想明白了什么,嘴角盈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明日戌时,招风楼有一场千灯宴,只此一场,错过无期,先生可一定不能错过!”
木窗之后的人闻言,眼皮都没再抬一下,只拿起一枝木槿,淡然插入了瓶中。
曹嘉等人听到“千灯宴”几个字,却是眼睛都直了,岑延之不感兴趣,他们感兴趣啊!
神策军中顿起窃窃私语。
姜萤佯装着风淡云轻,眼底却闪过一丝狡黠,暗暗冲阿咸使了个眼色。
阿咸心领神会,趁着神策军分神之际,一把拽起姜萤的胳膊,纵身跃过花厅,直直来到了木窗前。
木窗被姜莹从外面推开,窗里窗外的两人来了个突如其来的四目相对。
岑延之错愕地看着眼前的人,手中的木槿微微一颤,掉落了几片花瓣。
姜萤将请帖轻拍在窗上,莞尔一笑。
“先生记好了,我叫姜萤,萤火的萤。”
一切发生的实在太快,不过须臾一瞬的事,等曹嘉等人反应过来之时,阿咸已经带着姜萤飞到了檐上。
檐上风大,吹得人衣袂飞扬,姜萤侧头一撩墨发,天边摇摇欲坠的暮色穿过她的发丝,一缕缕倾泻下来。
她又是一笑,踏着重重暮色消失在了红砖白瓦之间。
“站住!别跑!”曹嘉大喝一声,抬腿就要追上去。
“不必追了。”岑延之拂去桌上的花瓣,又见几片花瓣落了下来,风一吹铺满了桌,杂乱不堪。
他微微皱眉,目光落到窗前的请帖之上。
贡烟墨,花帘纸,不愧是片州商盟的大手笔。
墨黑的眼眸低沉,岑延之的眼前浮现出姜萤的脸,那不是一张多么绝色的面容,却徒有几分灵动。
一双杏眼澄澈干净,黛眉似弯月,樱桃薄唇似笑非笑地勾着,透露着几分并不让人厌烦的狡黠,笑声清脆,夹带着一丝娇俏,有那么一些天真烂漫的意味。
可任谁都知道姜萤绝不会是个天真烂漫的人,天真烂漫的当不成片商少盟主。
所以她真的只是慕名而来吗?
岑延之冷笑了一声,俯身继续摆弄瓷瓶中的木槿,没一会儿却又被那窗前摇曳的玉雨花搅了心神。
该来的终究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