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永安宛如一个着急归家的人,匆匆忙忙,奔向灯火最深之处。
姜萤逆着人群在大街上走着,嘴里叼着半块烧饼,口中念念有词。
“花种的确实不错,人也算绝代风华,就不知道品性如何了!”
说着她习惯性地转头搜寻阿咸的身影,却见他一脸严肃地瞪着来往行人,吓得行人纷纷避让,忙将他拽回身边。
“阿咸啊!你可长点心吧,若真有人想杀我,也绝不会在大街上动手。”
话未落音,只见一群彪形大汉不知从哪里冲了出来,当街拦住了去路。
“我这嘴开过光吗?”姜萤放下烧饼,狠狠“呸”了几声。
这时,一个衣着体面的女人从路旁的马车上缓步走了下来。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闻潜众多小妾中的一位。
至于闻潜,自然是姜萤那薄情寡义的爹了,当年为了荣华富贵抛弃妻女,如今摇身一变攀龙附凤成了圣上身边的红人,官拜户部尚书,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了。
“二小姐,还请车上一叙。”
来的这位小妾倒是十分客气,既叫了尊称,又规规矩矩地行了礼,侧身候在旁边,一副丫环待小姐的模样,令人十分受用。
名字姜萤是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时还在片州闻府,她在一众小妾中排行老九,是最受欺负的那位,经常挨板子睡柴房,其中好几次还都是为姜萤所救。
虽不知她如今道行有没有精进,或是熬死几位前辈升了位分,但看这一身华裳、金钗妆扮,应该是今非昔比了。
姑且就先叫一声九姨娘吧!
二人先后上了马车,姜萤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九姨娘则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也不敢先开口,等到姜萤出声才敢回话。
说是闻潜派她来传话,请二小姐早日回乡。
但姜萤却觉得,与其说“请”,不如用“驱逐”一词来的更加贴切,她耸肩笑了一笑,脸色丝毫未变。
“就这?”
九姨娘暗暗咽了口水:“老爷只吩咐了这些。”
那还真是一点新意也没有!
姜萤失望地“哦”了一声,又伸了个长长的懒腰,便起身作了别。
“那没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忙了一天怪累的!”
说罢她便若无其事地下了马车,徒留九姨娘一人卡在马车前,走也不是,追也不是,眼睁睁地看着她越走越远,直至淹没在人群之中。
最后只能长叹一口气,悻悻地打道回了府。
姜萤没事人一样回了客栈,一众小厮本是忙着收拾白日的残局,见着她回来,皆放下手中的事凑上来一一问好。
她逐次微笑地应对,分寸拿捏得十分精准,既不会太冷淡,也不会太热情,保持着少盟主与小厮应有的距离。
阿咸仍对那群彪形大汉心存顾忌,拉着她的衣角结结巴巴。
“他们……杀……”
姜萤笑着冲他摇了摇头,安慰他不用放在心上,又宠溺地将没吃完的半张烧饼塞进他的嘴里。
他这才撒了手,露出一个痴痴的笑,纯真无害的模样,一点也不像个无情的绝世高手。
姜萤轻轻拍了拍他的额头,仿佛哄小孩子一般,嘱咐他赶紧去吃点东西,指不定晚上还要干活。
以她对闻潜的了解,他是不达目的绝不会轻易罢休的,九姨娘无功而返,保不齐本尊马上就到。
果不其然,姜萤刚刚吃完了饭,就听到楼下一阵骚动。
只见先前街上那群彪形大汉犹如土匪一般冲进了客栈,将里里外外围了个滴水不漏。
闻潜则是最后出场,紫衫华冠,阔步走入大堂,乍一看还真有些人模狗样。
姜萤轻笑一声,翩翩然走下木梯。
“看来还是永安的水土更养人,数年不见,您可真是容光焕发啊!”
闻潜闻言抬头,目光如刀锋般凛冽,一寸寸刮过姜萤的脸庞。
“给你一晚时间,明日天亮之前离开。”
“尚书大人好大的官威,简直吓坏小女子了!”姜萤佯装害怕地扶了扶胸口,转眼却毫不客气地笑出了声。
笑声讽刺至极,响彻整个客栈。
闻潜的脸瞬间挂不住了,还顾什么场面,当即摔了桌椅,撸起袖子就要动手。
阿咸一个箭步冲上去横剑相拦。
他是早已忘了闻潜是谁,闻潜却对他记忆犹新。
那时离开片州,闻潜曾挨过阿咸一掌,至今都落下了病根,一到阴雨天气便胸口发闷,喘不过气。
吃过的亏绝不能再吃一回!
闻潜咬牙收手,与阿咸拉开一步距离,气焰明显灭了不少。
姜萤这才收了笑,顺手端起茶,坐在太师椅上悠闲地喝了起来,全然没将眼前的人放在眼里。
闻潜冷眼一瞥,也跟着坐了下来,似乎如此便能找回一丝尊严。
“你必须离开。”
姜萤听到这话,不怒也不恼,一托起下巴冲他眨了眨眼。
“这事先放一放,咱们来聊聊王书田吧!”
王书田?前年冬天烧死的那位?
闻潜心中一顿,面色有恙。
姜萤接着往下说:“别误会!我没想为这个人渣打抱不平,他当年祸害闻树棠不说,竟还敢有胆子向您敲诈银钱,活该落得如此下场!”
姜萤口中的闻树棠,便是她的亲姐姐,姜语拂与闻潜所出长女,当年随闻潜一起来了永安,后嫁入皇宫诞下皇子,如今是圣上跟前最受宠的贵妃。
但她此刻提及王书田,却不是为了打击陌路多年的亲姐妹,不过是与闻潜斗法罢了。
可闻潜好歹也是一路从贫困小书生爬上尚书高位的有名有姓的人物,并没有这么容易就着了她的道,当即冷笑了一声。
“就这么一句话就想要挟我?”
“那倒不是,您也别这么拐着弯夸我天真可爱,我承受不起!”
姜萤嘴上开着玩笑,手上却掏出来一枚李花玉佩,慢慢推到了闻潜跟前。
闻潜一见李花玉佩,脸色顿时大变。
这玉佩他再熟悉不过,乃是他当年亲手赠与闻树棠的生辰礼,后又被闻树棠当做定情信物送给了王书田。
如今落在姜萤手中,想必她早已掌握了他设计害死王书田的证据。
还真不愧是他闻潜的女儿!
闻潜恨得咬了咬牙,死死捏着李花玉佩,一双眼睛瞪得仿佛随时就要飞出刀子。
姜萤也不惧怕,一双弯月似的眼睛似笑非笑地迎着,镇定自若。
片刻之后,闻潜率先败下了阵,缓缓松开李花玉佩。
“你到底想干什么,好好待在片州做你的少盟主不自在吗?”
这话算是问到了点子上,姜萤笑了一笑,缓缓直起身子,又颔了颔首才抬起头,正经得与方才判若两人。
“也没想干什么,就想求一个真相。”
“真相?什么真相?”闻潜一听,心里油然升起不安。
“自然是闻太也之死的真相。”姜萤语气淡淡,神色辨认不清。
闻太也,即姜萤和闻树棠的亲弟弟,姜语拂与闻潜最小的儿子,两年前不慎落水,溺死于城中北花园湖里。
这事在当年闹得非常之大,说是将整个皇城掀了个底朝天也不为过,其中不仅牵扯皇权争夺,还殃及城中一众相干人等,一度闹得不可收拾。
最后还是由圣上亲自出马,裁定为失足落水,才算收了场。
后又怕再起祸端,圣上更是颁下禁令,任何人不得再提此案。
若提此案,其罪当诛。
姜萤说要求个真相,说白了就是要和圣上作对,闻潜一听这还了得,怕不是疯了吧!
但一想到闻太也的死,又陷入了沉默。
闻太也再怎么不遭待见,也都是他的亲儿子,尚书府名正言顺的长子,当年为了彻查死因,他也算拼了一条老命。
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圣上一句轻飘飘的结案,就把所有的事情全压了下去,什么真相不真相的,根本没有人在乎,不过都是朝堂之上的博弈罢了。
闻潜胸中翻涌如潮,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却又吞了回去。
“我就当你什么也没说!你爱留在永安就留在永安,但若你敢牵连到我闻家,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好一句“我闻家”,完全将姜萤排除在闻家之外。
姜萤兀自轻笑了一声,并没有马上答话,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恢复了笑意。
“那咱们说好了,您走您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大家井水不犯河水,您也就别想着在明日的千灯宴上给我使绊子了,保不准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你怎知我要……”闻潜忍不住接话,惊觉说漏了嘴又慌忙闭嘴。
姜萤见状一阵无语,她本是随口一说,还真没想到能套出话来。
也是相当之意外了!
但既然撬开了口,不如就再问问他到底想怎么使绊子,
遂又试探着问:“您……莫不是准备在宴上投毒栽赃?”
闻潜当即一僵,脸色十分难看,一副被揭了老底的神态。
“呵……”姜萤没好气地干笑了一声,看来还真被她给猜中了!
果然还是过于高看他了,数十年过去,他竟是一点长进也没有,这种下三滥的招数也亏得他想的出来,真不知他究竟是如何当上尚书的。
就他这道行,满门抄斩都是轻的,怎么也得诛个九族才算公道!
父女二人均是不忍再直视对方,各自别头陷入了无声的尴尬。
“天色不早了,您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这大约是父女之间最后的体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