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潜刚在晚来客栈吃了瘪,回府又撞见宫里传召的太监,真可谓祸不单行。
这么晚还来宣召,除了闻树棠没有别人。
他一路匆忙进宫,径直去了寻芳殿,殿内灯火通明,一派奢华陈设。
屏退了宫人之后,偌大的殿中只剩下父女二人。
闻树棠提起厚重的裙摆急急奔下殿,全然丢了贵妃该有的仪态,扯着闻潜的胳膊神情十分激动。
“爹,咱们得赶紧把她送回片州,绝不能留在城里,会出大事的!”
闻潜当然知道会出大事,但只要不牵连到他那就不算事,遂不轻不重地将她推开,提醒她注意仪态。
可闻树棠哪里顾得了这么多,一心只觉得姜萤要坏大事,急得像只热锅上的蚂蚁,转头抓着闻潜的胳膊又是一顿牢骚。
闻潜这才忍不住发了火,将她狠狠甩到一旁。
“你好歹也是堂堂大珩贵妃,这么点气都沉不住,还争什么储夺什么位,趁早找人修好陵墓,死了也有个安生的地方!”
经他这么一吼,闻树棠才稍稍冷静了一些。
她强行平复了心情,又整理好衣冠,找回些该有的仪态,默在一旁不说话了。
闻潜见状深深叹了口气,他前脚刚去晚来客栈,闻树棠传召的人后脚就到了府中,姜萤的身份怕是瞒不住了,如今只能是尽力撇清关系了。
想着,他嘱咐闻树棠,千万不要在圣上面前提及姜萤,就算圣上问起来,也说早就断了关系,形同陌路了。
闻树棠对此显然有疑虑,偏着头问:“我说断了关系陛下就会信吗?只要派人去趟片州,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不提此事还好,一提闻潜的火气又窜了上来。
要不是闻树棠急着宣召,谁会将两件八竿子打不到的事情联想在一起!但一想到闻树棠的蠢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的事,深究下去只会气死自己,遂强行将怒气摁了下。
“放心,我自有办法。”
“您这是要……”闻树棠忍不住又要插嘴,感受到闻潜如炬的目光,又立刻捂了嘴,乖乖退到一旁,不敢再说话了。
闻潜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长叹一口老气。
两个女儿,就没一个省心的!
仿佛感应到有人背后说她坏话,姜萤冷不丁打了个喷嚏,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皎洁的月色透过窗户洒落了一地,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掖了被角翻身睡去,顷刻又突然坐起了身。
窗为何开了?她心中一惊。
就在这时,一阵窸窣的声响从头顶传来,仿佛有人赤足在屋顶走路。
“谁?”姜萤轻声问了一句,手摸到枕下的匕首。
屋顶的声音却戛然而止,没了动静。
她心中生疑,又静听了一会儿,确信没再听到响动,这才攥着匕首摸黑下了床,贴着墙挪到窗边,伸头向屋顶望去。
夜色深深,只看见几只慌忙逃窜的猫。
原来是野猫啊!她瞬间松了口气。
正欲回床,却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传了进来。
“月色正好,二小姐不出来赏一赏吗?”
男人的声音在深夜的寂静之中显得异常突兀,又夹杂着几分莫名的妖冶,宛若鬼魅一般渗人。
换作寻常女子,此刻怕是早就吓得花容失色了。
姜萤却只轻笑了一声,将匕首藏入袖中,大大方方地回了话。
“好啊!正好我还没瞧过永安的月色呢!”
说着便披上外衫,爬出了木窗。
她心下澄明,来人开了窗却没动手,又尊称她为二小姐,若是猜的没错,他应该没动杀心,不过是谁派来传话的人罢了。
姜萤蹑手蹑脚地爬上屋顶,见到了说话的人。
那人一袭红衣,墨发轻挽,斜靠在飞檐之上对月饮酒,见她出来,轻挑了眉毛,露出一双勾人的桃花眼。
“二小姐喝酒吗?”
说话间他已将手里的酒扔了过来,姜萤伸手去接,脚下一个疏忽踩落了瓦片,整个人向下滑去。
“啊……”
危急之间,只见红衣男子轻轻一跃,凌空而起,一伸手将她拉了回来。
再腾空一转,飞身落地,稳稳立在了飞檐之上。
姜萤不动声色推开男子揽在腰间的手,仰头喝了一口酒,夸道:“公子好身手!”
男子闻言一笑,转身倚回飞檐之上,银色月光落在脸上,绕有些兴致地问:“二小姐不怕我在酒里下毒吗?”
姜萤不甘示弱地冲他勾了勾嘴角,一手撑在背后,找了个惬意的姿势坐了下来。
“不怕!真要下毒刚才就不会救我。”
说着将酒扔回给男子,男子笑着接过,仰头喝了一口。
夏夜的风中藏着丝丝寒气,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的喝酒,倒忘了说话。
待到酒壶快要见底,男子才再度开口,问:“二小姐真是为了闻太也而来吗?”
这话问的唐突,姜萤却没有太多的惊讶,似是早料到他为此事而来,一脸坦率地说:“是啊!不然还能是为什么呢?”
男子会意地点了点头,又问:“那二小姐可从岑延之口中问出些什么了?”
听他这话的意思,想来是这些天一直在暗处关注着她,连她去了蒙学馆都知道。
她却一点也不在意,佯装苦恼地摇了摇头。
“没有,岑先生口风甚严,不像公子这般爽快,知道什么都肯告诉我。”
看似褒奖的话里藏了几分有意无意的揶揄,讽刺男子将暗中查探当成光明磊落,还堂而皇之地拿到明面上说。
男子自然是听出来了,却也不恼,反而顺势道:“二小姐既是看得明白,就更该该来找对的人。”
对的人?姜萤定定看了一眼男子。
那双勾人的桃花眼里,流露着若隐若现的邪气,让人觉得十分不舒服,她可不觉得他是什么对的人。
但嘴上却说:“公子说的在理,我就不该去找岑延之,应该直接找公子。”
男子闻言露出些赞许的神色:“二小姐要查真相,找我便对了。”
说完二人相视一笑,心领神会。
姜萤又喝了一口酒,半开玩笑半试探地说:“所以……公子到底是哪位大人物派来的救星呢?”
打从她第一眼看到男子,就知道他绝非常人。
就那一袭红衣来说,看似寻常,其实是由极为珍贵的严州湖丝所织,而严州湖丝一年所产还不够织十匹布,且都悉数进贡皇室,几乎不在民间流通。
就算哪个名门贵族机缘巧合觅得一些,也都是零碎的边角料,拼拼凑凑做个扇面顶天了,绝不可能够裁一件衣裳。
换言之,男子必是宫中之人。
但以他的言行举止来看,却不太可能是皇室,顶多是某个皇室的从臣。
至于是谁的从臣,其实也不难分辨,毕竟宫中有能力赏赐湖丝的人,屈指可数。
第一个当属圣上,天下都是他的,一匹湖丝不足挂齿,可圣上乃一朝之主,不至于这么沉不住气,再说他若真插手,来的人便是杀手,不可能只是个传话的,因此基本可以排除。
第二个自是正受宠的闻树棠,一匹湖丝,不过也就是跟圣上撒个娇的事,可她和闻潜同出一气,姜萤早与闻潜摊了牌,她根本无需多此一举弄个人来试探,因此也可以排除。
那么最后只剩下一个人——皇后林雪之,她不仅有能力赏赐湖丝,更是个出了名的急性子,大半夜爬房顶这种事,完全符合她一贯的作风。
确定了男子的身份,姜萤愈发从容了几分,细细地打量起男子来。
他生了一张堪称绝色的脸,尤其是那一双多情的桃花眼,格外夺目,如瀑布的墨发随意挽在身后,衣衫半合,隐约可见胸口,举手投足间一股勾魂的妖娆,说话的语气极轻,宛若耳旁轻拂的风,声音谈不上好听,但给人一种欲罢不能的错觉。
活脱脱一个妖孽啊!
被她视作妖孽的男子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幽幽地说:“二小姐不是已经猜出来了吗?何必还要问我呢!”
聪明人聊天,果然是无需废话,大家心里都跟明镜似的,谁也别想诓谁。
姜萤自顾点了点头,将酒递回男子手上。
“但我这个人有个毛病,做事喜欢直来直往,娘娘既是看得上我,就该亲眼瞧瞧我的模样,万一是个不入流的呢!”
姜萤说的委婉,男子却是听明白了,她是想直接和皇后谈。
遂问:“二小姐信不过我?”
姜萤连忙解释:“没有的事!公子坦诚待我,又请我喝酒,我怎么会信不过公子,只是有些事情,想亲自请教娘娘而已!”
“哦?什么事?不防说来听听。”男子稍稍一挑眉,似乎很感兴趣。
姜萤却是不肯继续往下说了,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还说此事只能与娘娘一个人说,多一人知道就多一分危险。
男子一听这话,便知道她是有备而来,默在夜风中不说话了。
姜萤却是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两只脚悠然地荡着。
早在来永安之前,她就将城里的情况摸了个透。
她深知圣上与皇后素来不合,如今为了储君一事更是剑拔弩张,圣上是铁了心要扶植闻树棠不满九岁的儿子陈裕泽上位,而皇后为了保住大皇子陈厚仁的太子之位,更是不择手段。
简单来说,二圣私底下早已撕破了脸,眼下的风平浪静不过是图个体面。
各方站队也十分清晰,闻家乃是板上钉钉的圣上党,闻太也作为闻家长子,必然也是皇后的眼中钉。
要说谋害闻太也一案中最大的嫌疑人,简直非皇后莫属。
而今皇后明知姜萤来意,却还要派人上门示好,那么只有两种可能:一是贼喊捉贼,混淆视听;二是真的冤枉,替人背了黑锅。
可不管是哪一种,姜萤都必须亲自确认,隔着个人扭扭捏捏谈合作,绝不是她的作风。
男子似乎也很清楚她的作风,缓了语气幽幽开口。
“明日这个时辰,我来接二小姐。”
这就是同意让她面见皇后了呗!
姜萤当即起身俯了一俯:“那就多谢公子了!”
“不必客气,应该的。”
男子说完一笑,凌空一跃,踏着浓重的夜色悄然远去。
待他的身影完全湮没在黑暗之中,姜萤才恍然想起一件事。
忘了问名字了……
下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