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亮，招风楼便忙碌了起来，全力筹备晚上的千灯宴。
陈芸芸叉腰立在厅前，一会儿要将梁上的绸子绞了换作团扇，一会儿又要将屏风上的山水画改成词句，丝毫不见昔日烟花楼花魁的柔情似水，全然一副大掌柜的模样，指点江山之余还不忘鞭策众人。
“大家动作都麻利点，少盟主说了，只要大伙儿把事办的漂亮，少不了赏赐。”
姜萤走进门，正好听到这句话，她可不记得自己何时承诺过这些，但看到眼前的精巧布置，又释然了。
富丽巍峨的三层木楼灯笼高悬，门前的古树缀满彩幡，门廊檐下花灯摇曳。
不仅将南方玲珑的小桥流水搬入楼中，还将永安的皇城盛意巧妙地镶嵌在如烟雨朦胧般的诗意之中，真可谓雅致而不输富丽，繁华之余又尽显清丽，品位之高绝，着实无人能及。
姜萤悄悄走到陈芸芸身后，故作感叹。
“看来我这来的时机是刚刚好啊！”
陈芸芸未语先笑，拂了拂身上的尘灰才转过头。
“少盟主若再晚来些时辰，正好能赶上开宴！”
似嗔似怪间，二人默契地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朝里走去。
一路上碰到不少楼里的伙计，大多数人并不认得这位初次露面的少盟主，都只跟陈芸芸问好。
陈芸芸觉得不妥要开口提点，却被姜萤按了下来。
“从这酒楼盘过来，我连来都没来过一回，全靠陈掌柜费心费力打点，按咱们片州的规矩，你才是名副其实的老板娘，我顶多算个收铺子钱的，不必说出来张扬！”
只一句话，该夸的夸了，该给的名分也给了，着实滴水不漏。
陈芸芸暗暗赞叹了这说话之道，但一想到对方是姜萤，又觉得没什么好赞叹的，这不过是她最不值一提的长处罢了！
遂笑了一笑，顺着姜萤的话说：“少盟主说什么便是什么，我照做就是了！”
说完又领着姜萤去二层转了一圈，姜萤一边转悠一边夸着好，嘱咐了几句旁的，便回房休息了。
陈芸芸送她回了房，转身又投入了忙碌之中。
窗外的天色一点一点暗下来，招风楼前慢慢聚集了不少宾客，一时间人头攒动。
眼见着就快要开宴的时辰，陈芸芸回房换了身衣裳，又略施粉黛簪上珠钗，撑足了掌柜的门面，这才命人开了门，亲手点亮檐下的彩灯，张罗宾客入宴。
“开宴咯！”
伴随着一声喧天的锣鼓，那如潮的人群似海浪一般涌入了楼中。
霎时间楼内管弦齐发，歌伶开嗓，数十个风姿绰约的舞姬手执绸扇从天而降，次第落在水面上仅巴掌大的花灯台上，随河而舞，衣裙飘飞，宛若仙女下凡。
“好！”
台下的喝彩一声高过一声，舞姬的步子随着鼓点加急愈发灵动，又见数十个舞姬攥着彩绸从二层一跃而下，凌空起舞，散落漫天飞花。
“不愧是盛世奇宴，果然不同凡响！”人群中发出这样的感叹。
听得陈芸芸倍感欣慰，不枉她操劳数月，总算有些成就。
而此刻独坐三层的姜萤却只觉得乏味，所谓的盛世奇宴，不过是她一时兴起的玩物，还在片州时便看腻了，若不是为了等人，她才懒得在此枯坐。
而她等的那个人，在招风楼前徘徊了一遍又一遍，始终都没想好要不要进来。
直到守门的小厮好心提醒，掌柜的吩咐要锁门了，他才一咬牙踏入了楼中。
姜萤回过头时，正巧看见陈芸芸领他上楼。
他与那日一样，着一身碧玉浅袍，微微垂着眸子，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在一众喧闹的人群中十分显眼，让人挪不开目光。
“人我带来了。”陈芸芸附在姜萤耳边说完便下了楼。
一时间，整个三层只剩下姜萤和岑延之两个人。
姜萤还在思忖着如何开口打招呼更加合适，岑延之已将手里的画筒放在了桌上。
她愣了一愣，伸手去拿画筒。
“这是什么？”
岑延之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摸不准她是真不知道，还是装腔作势，只淡淡道：“太也生前的字作。”
姜萤闻言又是一愣，当日她闯蒙学馆，明里说是为了送请帖，暗里其实就是为了索要这字作。
倒还真没想过岑延之会亲自送过来！
她一时也有些拿捏不清，手僵在半空中，伸也不是，缩也不是，猛然又想起什么，当即摆出一副惊慌的神色，连连往后退了几步。
“先生，你这是要害我啊！这东西关乎禁案，我可不敢收！”
见她如此反应，岑延之着实不解。
明明是她先去找的他，这会儿他主动把东西送来了，她却一副是他硬要送给她的模样，难不成是在耍他？
想着岑延之沉一脸，转身就要走。
姜萤又拦了上来，缓了语气解释：“先生误会了！我去蒙学馆真的就只是送个请帖而已，绝没旁的意思！”
岑延之淡淡“哦”了一声，心里一个字也没信。
姜萤却眨巴着一双眼睛，张口又道：“不过要说一点私心也没有，那也是骗人的，我给先生送请帖，确实不光只为了请您来看戏！”
岑延之见她终于有些要说实话的样子了，这才收了脚停下身，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却没想到她突然摆出一副娇羞的模样，扭捏道：“其实我……我……倾慕先生已久！”
此言一出，岑延之的嘴角冷不丁抽搐了两下。
倒不是没被人倾慕过，这些年间什么样的女子都遇见过，什么匿名写信、托人说媒都是常事，更甚至请圣上赐婚的都不在少数，唯独没见过姜萤这样硬闯府邸还满嘴瞎话的。
而且这个人还丝毫不知收敛，见他不说话便愈发得寸进尺，扯着他的衣袖不依不饶。
“先生您也体谅一下！人家是个女孩子，总不能头一回见面就袒露心声，找个借口不是很正常吗？再说了，先生乃是永安名师、万世师表，我也怕先生看不上我啊！”
简直是越说越离谱。
岑延之实在听不下去了，试图甩开她的手离开这是非之地，却一下没甩开。
“放手。”
姜萤却是一副誓不罢休的架势。
“不放！您看不看得上我不重要，重要的是，就算您看不上我，也不能害我是不是？先生若不将这东西拿走，我死也不会放手！”
说着又指了指桌上的画筒。
岑延之本不想理睬，这些东西迟早都要归还闻家，而且他把它拿来就绝没有再带回去的道理，可碍于姜萤死死地拽着不放，十分不成体统，不得已才妥协。
他狠狠瞪了姜萤一眼，愤然拿起画筒，头也不回地下了楼。
“先生慢走啊！天黑路滑，可一定要多加小心啊！要不要我派人送送您？不如这样，我亲自送您回去吧？”
姜萤嘴上说着要送，脚却没挪一步。
岑延之终是忍无可忍，低声一吼。
“不用了！”
声音沿着木梯传回三层，姜萤没忍住笑出了声。
果然是个小正经！丝毫经不起调戏，不过三言两语便乱了方寸，根本就不似他伪装的那般深沉。
陈芸芸不知什么时候走了上来，甚是不解。
“人家都把东西送上门了，少盟主为何不收？”
姜萤这才收了笑，自顾倒了杯茶，拿在手上却没有喝的意思，转手递给了陈芸芸。
“我要真收了，回头被圣上知道，他可就脱不了干系了！”
陈芸芸一愣：“少盟主这是不想牵连他？”
姜萤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算是吧！”
她本来也没想真的拿回闻太也的字作，不过是试探岑延之罢了，闻太也老在信中夸他是个正人君子，还说他与永安城中那些人都不一样。
这才令她才生出了会一会他的心思。
如今一会，倒也还算是个正人君子，并没有因为圣上下了禁令，便不敢将字作拿出来。
但话说回来，此时还能流落在外边的东西，就算拿过来也查不出什么线索，放在手里还惹人惦记，不如留在岑延之那里更稳妥。
想着，姜萤揉了揉太阳穴，想起先前交代下去的一些事，转头问陈芸芸：“事情都办好了吗？”
陈芸芸闻言正了正色，郑重点头：“少盟主放心，都办好了。”
姜萤也跟着点了点头：“你办事，我放心。”
言罢，她俯身撑在木栏上，只见楼中歌舞升平，宾客推杯问盏，谈笑声一度盖过台上的丝竹管乐，真可谓盛世繁华。
她兀自笑了一笑，细碎的光影掠过眼底。
多么迷人的假象啊！只是不知道揭开这层繁华的面纱，背后又是什么样子。
也许惨不忍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