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风楼散宴,已是后半夜的事了。
姜萤回到晚来客栈时,男子已在檐上候了多时。
今日他换了一身紫衣,墨发高束,显然比昨晚周整许多,但仍是赤着足,踩着屋脊隐于夜色之中,宛若幽行的鬼魅。
姜萤熟练地爬出窗,笑着问他。
“是你来早了,还是我来晚了?”
男子侧头一笑,狭长的桃花眼神色莫测。
“是我早了。”
“那就好!不然娘娘可要骂我这个乡下来的不懂规矩了!”姜萤拎着裙摆跳上屋脊,眺望四周并未寻见旁人,又问,“咱们怎么进宫?踩着屋顶走过去?”
男子闻言颇有兴致,挑眉反问:“若真是如此,你敢吗?”
姜萤扬了扬下巴不甘示弱:“你敢我就敢。”
男子邪魅一笑,侧身一闪便跳到了另一边的屋顶,驾轻就熟地奔行于重重屋檐之上。
“那你可得跟紧了!”
姜萤稍作惊讶,随即跟上了男子的步伐。
永安城就像一个构造精妙的蚁巢,紧密地交织在一起,最后汇成一座固若金汤的城池,穿行于屋檐之上,就仿佛是站在城外俯瞰。
那些隐藏在角落里的昏暗,皆是一览无余。
姜萤停下看了一会儿,问前方带路的人。
“你经常如此吗?”
男子停下摇了摇头。
“这是头一回。”
姜萤顿时惊得长大了嘴巴,眼见着前面的人又跑了起来,慌忙跟了上去。
二人一路追逐,一直到了宫墙脚下。
姜萤望着眼前高耸的宫墙,心道这要想飞上去还真有些难度,转头却见男子早已跳下了墙,钻进一辆不知道什么时候停在路边的马车。
“不下来吗?”男子拉开马车的窗帘,饶有兴致地问。
“说好的踩着屋顶进皇宫呢?”姜萤失望地叹了口气,也跟着跳下墙,意犹未尽地上了马车。
马车一路驶进皇宫,路上未受任何阻拦。
也不知走了多久,马车摇摇晃晃的令人昏昏欲睡,再姜萤打了无数个哈欠之后,终于听男子开了口。
“到了。”
姜萤闻言掀帘而出,只见马车停在了一座华丽的宫殿前,头顶上悬着的正是“宸庆宫”三个大字。
她跳下马车,门后的宫人立马迎了上来,她随宫人进了门,却见身后的人一动不动。
眼见着宫人就要将门合上,她问:“你不进去吗?”
男子笑了一笑,转身又上了马车。
“我在这里等你。”
就在他掀起帘子之时,姜萤猛然想起一件事。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起这个,掀帘的手稍稍顿了一顿,沉默了一会儿才轻轻吐出三个字。
“司风眠。”
“司风眠?”姜萤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又道,“司风眠,记着你说过的话,下次带我踩着屋顶进宫,全程不能沾地,下地走一步路都算食言!”
她的声音不大,在寂静的夜里却显得十分嘹亮。
司风眠闻言微微一怔,转过身却只看见缓缓合上的朱红宫门,门后的人早已没了踪影。
“呵……”他自顾轻笑了一声,放下了掀帘的手。
姜萤在宫人的引领下,穿过重重门廊,进了宸庆宫的正殿。
说起来这是她头一回进宫,本以为皇宫真如传言那般金砖玉瓦,宝珠镶顶,如今一看也不过如此,还不如片州商盟议事厅豪气呢!
宫人领她进来之后,悉数退了出去,空旷的大殿只剩下她一人。
“娘娘?”她试着唤了一声,没有任何回应。
寂静的大殿只能听到自己的回音。
她这才抬脚往殿上走去,刚踏出一步,便见一群铁甲遮面的侍卫持刀从柱后冲了出来,一个个杀气腾腾,团团将她围住。
“你就是姜萤?”
人未见,声先行,一个慵懒却不失威严的声音从珠帘之后传了出来,回荡在大殿之中,尽显皇家风范。
姜萤俏皮一笑,冲着珠帘行了个大礼。
“娘娘果然好眼力,一眼就识破了民女的身份!”
皇后闻言,这才现了身,掀开珠帘缓步走了出来,她身着黑金凤袍,红玉顶冠,步履间威严自发,令人不敢逼视。
不愧是能与圣上抗衡的狠角色!
姜萤心中叹了一叹,从袖中掏出早已备好的檀木簪,双手呈了上去。
皇后见状先是微微一愣,尔后轻笑了一声,眼里露出几分赞许。
“和本宫一样,是个急性子。”
檀木簪经由宫人之手放到皇后的手上,她拿起来迎着光看了一看,簪尾处的蛟纹映入眼帘,她很快分辨出那是沧州永王府的家纹,脸色稍稍一变。
殿下的姜萤抓到这个细节,当即又行了个礼。
“此乃民女路过沧州时,特意给娘娘带的礼物,还望娘娘笑纳。”
“笑纳?”皇后的脸色一沉,抬手将檀木簪扔到姜萤跟前,语气带着愠怒,“你不会以为就凭一个破簪子,就能让本宫对你另眼相看吧?”
“当然不会!”姜萤俯身拾起簪子,随意插入发间,又踱了两步才继续往下说,“民女要送的可不止簪子,还有簪子的主人。”
簪子的主人?皇后心中一惊。
天下人尽皆知,沧州永王乃是包藏祸心的谋逆之徒,早在圣上继位前便被满门抄斩,主持灭门的正是皇后的亲爹——当朝兵部尚书林应武。
姜萤此刻说永王府还有余孽,岂不是摆明了冲她而来。
皇后怒拍玉桌,杯中的茶水飞溅,一屋子带刀侍卫纷纷下跪。
“姜萤,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本宫面前信口胡言!”
姜萤却纹丝不动,转口又添一把新火。
“如今此人就在永安,只要娘娘一声令下,我便能将他带到您的面前。”
就在永安?皇后终是没沉住气,倏地站起了身。
历朝历代对于谋乱余孽都是忌讳莫深,多少腥风血雨皆是因未能斩草除根而起,不管姜萤是不是胡诌,都绝不能掉以轻心。
她稍作思考恢复了镇定,重新坐回座上,转口问:“清缴余孽可是大功,你应该早已经想好要什么赏赐了吧?”
“回娘娘,确实早就想好了。”姜萤毫不掩饰。
“哦?那让本宫猜猜,可是为了求一个真相?”皇后拂了拂顶冠的红玉,神色莫测。
“娘娘英明!”姜萤说着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又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
“民女出生商贾之家,自小没读过几本书,长在片州那偏远之地也没见过世面,大道理也不懂几个,但始终信一句话,杀人偿命,民女不知到底是哪位大人物为了什么要害死幼弟,但既然他开了这个头,民女就必须帮他收这个尾。”
磅礴的气势让皇后稍一动容:“你要为闻太也报仇?”
姜萤抬起头:“谈不上报仇,求个公道罢了!娘娘若肯为民女主持公道,民女便为娘娘永除后患,不管怎么算,都是桩合算的买卖。”
皇后干笑了两声:“呵呵……不愧是片商少盟主,做买卖都敢做到本宫头上来了!”
姜萤说的一点没错,这确实是桩合适的买卖,只不过她着实不该胆大包天来宸庆宫谈生意。
宸庆宫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来谈生意的。
皇后心中冷笑一声,已然起了戒心,但却并不准备轻率地回绝她,既然她说有个余孽,那不如就将计就计借她之手除掉,正好也看看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想着,皇后的目光缓缓落到姜萤发间的木簪上。
姜萤立马会意,再次将簪子呈了上去,皇后接过簪子放在手心掂了一掂。
“这份大礼本宫就先收下了,至于主持公道的事情,就让司风眠协助于你吧!”
“谢娘娘恩典!”姜萤说着站了起来,往殿下退去。
待到她退回殿下,皇后却忽然一抬眼皮,直勾勾地盯着她,幽幽地问:“你就不怕我是你口中的真凶吗?”
姜萤也直勾勾地看着皇后,淡然地说:“不怕。”
皇后不解:“为何?”
姜萤顿了一顿:“不怕告诉您,民女来永安之前,甚至还猜想过是圣上,您说好笑不好笑?”
说罢还真的笑了起来,笑声回荡在大殿之中生出莫名的诡异,令人毛骨悚然。
皇后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心里觉得姜萤有些疯癫,还有点不知天高地厚,遂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退下吧!本宫乏了。”。
姜萤闻言收笑,随众人一齐跪下。
“恭送娘娘!”
皇后离开之后,宫人便领她出了殿。
马车上空空荡荡,司风眠早跑得没影了。
果然是个说话不算话的!她暗自腹诽了一番,独自乘马车出了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