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太也临死前对岑延之说的那一番话,让姜萤整夜未眠。
他口中的善与恶,究竟只是一时兴起的感悟,还是暗有所指。
岑延之突然的主动也让她捉摸不透,而且她特意问过一些熟知岑延之的人,竟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会武功。
那么问题来了,这种光明磊落的事为何要隐瞒?
换言之,他隐瞒武功是不是暗中有所谋划。
再就是黑衣人是谁派来的?明里是来杀她,暗里却处处留了手,所以又是个来警告的?那未免也太无聊了吧!
一时间所有的事情纠缠在一起,乱成了一团麻,完全找不到头绪。
“想不通便先放一放!”陈芸芸说着推开窗,示意姜萤往院中看。
姜萤探过身子,便看见了院中的小知。
她今日换了一身鹅黄的袄裙,又梳了着两个小髻,惴惴地站在院中的秋千前,似乎很想坐上去,看到一旁伫立的阿咸又有所忌惮,往后退了两步。
陈芸芸最终还是将小知送了过来。
“看来我和陈掌柜,果然是心意相通呢!”姜萤心中淌过一丝暖意,趁机就要抱上去,却被她巧妙地推开。
“少盟主莫要抬举了我,我可不敢跟少盟心意相通,顶多就是一时被猪油蒙了心!”
“哈哈……猪油蒙了心!陈掌柜自谦了!”
二人说笑着,却听见院中一阵尖叫。
双双抬眼看去,只见阿咸一把将小知横抱而起,放在了秋千上。
少女惊叫着:“啊!太高了!放我下来!”
阿咸却又加重了几分力道,将秋千推的更高了。
一时间院子里充满了小知的尖叫声和洒扫小厮们的笑声,此起彼伏,宛如一章杂乱的乐曲。
到后来,小知似乎也不怕了,跟着众人笑了起来,纯真无暇的笑脸映在桃花飘零间,看得让人怔怔出神。
“多好的年纪啊!”姜萤冷不丁感叹了一声。
陈芸芸饶有兴致地问:“少盟主是羡慕了?”
“羡慕?谈不上,只是觉得她这样挺好。”姜萤说着回到了案前。
低头想起自己的十几岁,也是这般如花似玉的年纪,却早已没了这般天真。
那时好不容易将闻潜赶出了片州,正忙着和舅舅们争夺商盟,整日睡不了一个好觉,睁开眼便是腥风血雨,如履薄冰随时可能跌入万丈深渊。
还真是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啊!
她自诩年少轻狂从未敢有,游戏人间皆是假象。
可话说回来,谁又不是身负巨石蹒跚前行,却还要装作岁月静好呢!
“都是命啊!”姜萤长叹一声,拿起纸伞下了楼。
“少盟主去哪儿?”陈芸芸在身后问。
“去会会最后一位大人物!”姜萤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径直出了客栈。
她口中的大人物,自然是当朝右相顾长清了。
因圣上常年积病,顾长清已代理朝政多年,虽一直被当成是圣上的传声筒,但始终徘徊在圣上与皇后之间,立场一直十分模糊。
算是皇城之中唯一一股中和的势力,却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而但凡是重要的人物,都逃不过姜萤的怀疑。
就像岑延之说的,若说闻太也一事的真相不过是场猛兽的厮杀,那么想要查清真相,也必然免不了厮杀。
查案?她不擅长;厮杀?她或许有些资格。
再说了,与其在茫茫人海之中寻找一个虚无缥缈的真相,还不如搅浑这潭死水,让凶手自己浮出水面。
她撑着伞的走到隔街的烟花楼,此时距离烟花开门待客还有一会儿,大门虽敞开着,楼内却只有几个洒扫的小厮偷懒聊着天。
见着她进来,远远地问找谁,姜萤刚要开口,便看见了屋后的雪娘。
“我找她!”
姜萤笑了一笑,雪娘便甩着帕子走了过来。
雪娘是烟花楼的老板娘,与陈芸芸交情不浅,自然对姜萤并不陌生,听闻她是来找顾长清的,便将她带到了临水戏台的桌前。
“喏!右相大人只要来我烟花楼,只坐这个位子!”
这个姜萤倒是有所耳闻,传言是为了南宫将军府家那个战死沙场的五小姐——南宫山月,说起来也是一段深情佳话。
南宫山月一生为家族所累,顾不得风花雪月,顾长清却肯为了她一生守候,在她故去之后,更是竭尽全力守护南宫将军府。
数十年如一日,未曾怠慢过一刻。
有人说他之所以封侯拜相,也是为了南宫山月,虽不知真假,但他是个痴情种,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姜萤一屁股坐在了痴情种的御用位子上,无所事事地看着隔岸的戏台。
雪娘见她坐下,却是一副状欲言的模样,本想说些什么,但想了一想还是算了,别人家的闲事,还是少管为好。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烟花楼门口的彩灯也都挂上了,盛装的歌伶施施然登台,弹起不知名的琵琶小调。
没过多久,楼内便进来不少客人,热闹了起来。
姜萤点了一桌子糕点,却一块也没动,撑着脑袋等人出现。
台上的歌伶换了一个又一个,起初的琵琶小调也已成了轻快的鼓点,等的人却依然没有出现。
中间雪娘来了一次,说这个时辰顾长清还没来便是不会来了,姜萤却还是坚持等着。
就在她等的快要睡着的时候,一个颇有些傲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姑娘,跟你商量个事儿!”
她应声转头,只见一个红衣女子直直立在她的身后。
红衣女子墨发高束,腰间佩着长剑,绷着一张脸,说话时微微扬着下巴,有那么一丝居高临下的意味。
姜萤说着将座上的纸伞收到桌下,又做了个请的手势。
“小姐要和我商量什么?坐下说吧!”
红衣女子倒也不客气,一屁股坐了下来。
“你把位子让给我,我让掌柜的在二楼给你寻个雅间,如何?”
姜萤闻言默了一默:“我坐在哪里倒是没有什么分别,只是不知道小姐为何一定要坐这个位子呢?”
红衣女子说着拿起茶壶倒了一杯茶,全然一副吃定位子的架势。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坐习惯了。”
这倒没什么大惊小怪的,永安城中的名门贵女多了去了,偶尔遇到几个嚣张跋扈的,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红衣女子话说的很奇怪,什么叫“坐习惯了”,这不是顾长清的御用位子吗?
姜萤忍不住多了一句嘴:“那么敢问小姐和右相大人是何关系?”
这话不问还好,一问红衣女子便当场翻了脸,拍桌子起身不说,还将剑握在了手上。
“什么什么关系?你怎么说话呢!他顾长清坐过的位子,我就不能坐吗?还有,坐了就非得与他有什么关系吗?那你不也坐了吗?你又和他是什么关系!”
一通绕口令似的话着实让姜萤脑仁子疼了一疼,但细听红衣女子说的这番话,三两个字不离顾长清的,怕是颇有渊源啊!
而永安城中能与顾长清有所渊源的女人,除了边夫人,便只剩下那个传说中的西州公主——元好!
可说是西州公主,西州却已被大珩收复多年,她也早被圣上敕封为“明郡主”,如今不过是个被囚禁在永安的一个异乡人罢了。
值得一说的是,收复西州的那位,正是顾长清心尖上的人——南宫山月。
所以大致情况是这样的:顾长清放不下南宫山月,不论生死;元好倾慕顾长清,满城皆知;而南宫山月又是元好的破国之敌……
论起来还真是一场大戏!
想到这里,姜萤站起身作了个揖。
“是在下眼拙,没认出郡主,郡主莫要动气,我这便去二楼的雅间。”
说着要走,却又被元好横剑相拦。
“话还没说清楚,就这么走了?”
姜萤看着身前的剑一阵愕然,都说西州人真性情,还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哪!
可既然见着了,又躲不开,那还真得回报以真性情了。
想着她一屁股坐回座上,也学元好倒了杯茶。
“郡主要个明白话,那咱们就好好把话说明白!”
元好看着姜萤就像忽然变了一张脸似的,着实有些惊讶,不自觉也跟着坐了下来。
“你想怎么说明白?”
“那自然是从座位说起了!”姜萤喝了口茶,又不轻不重地放下,“您看,这位子是我先来的,是不是?”
“是,但……”
“先不要但是,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是不是?我先来的,位子就该我做主对不对?”
“对,可……”
“也先别可是,您说要换位子,我也没说不答应,但我就多问了一个问题,过分吗?”
“倒也不算不过分……”
“对啊!不过分您生什么气啊?”姜萤叠手一拍,当即又道,“咱们来这种地方就是为了开心,好好的为个一句两句话的扫了兴致,多不值当!”
这一番连珠炮语,着实绕得元好有些晕,一时间也管不了什么明白不明白了,只觉得姜萤最后一句话说得尤其在理。
她独自一人身在异乡,整日被府中的各路眼线死死盯着,喘个气都觉得胸口有东西压着。
唯有每日来这烟花楼的时间,还算有些舒心,若是遇上顾长清,就更舒心了。
但这种机会并不常有,顾长清已经很久没来了。
想到这里,元好一拍桌子,一把夺过小二手中的酒,打开豪饮了一口,一口下去不过瘾,又喝了好几口。
这时再瞥见一旁的姜萤,早已忘了什么顾长清不顾长清的了,只问:“一起喝?”
“好啊!”姜萤心下暗喜,随即接过酒喝了一口,又道,“您是个爽快人,我也是个爽快人,爽快人和爽快人打交道,就是爽快!”
“对!爽快!”元好应声叫好。
二人就这样你一口我一口的,喝成了不打不相识的朋友。
临散场时,元好路都走不稳了,却还抓着姜萤的衣角再三确认。
“说好了啊!咱们以后就是朋友了,有空就来烟花楼陪我喝酒,我请客!”
“好好好!郡主请客我一定来!”姜萤嘴上如此说着,却暗中使着眼色,让小二将她往马车里塞。
好不容易将她塞进了马车,她却又从车窗探出了半个身子,指着姜萤的鼻子信誓旦旦。
“姜萤,你是我元好在永安的交的第一个朋友,可不能骗我,一定要来陪我喝酒啊!”
姜萤稍稍一愣:“第一个朋友?”
看着夜色里渐行渐远的马车,不自觉揉了揉太阳穴。
其实她根本不是来等什么顾长清,她早知道他今日不会来,她就是来等元好的。
只是没想到这个西州公主的真性情,着实超出了她的预料。
“也不知是好是坏!”姜萤吐了吐舌头,转身离开了烟花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