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一切都如秀贵妃说的一模一样。
皇帝来了,带着威仪,带着几十箱礼物。
仅仅将这些礼物搬入秀贵妃的宫殿里,花费了足足一个时辰。
除了带来贵重的礼物,皇帝还带来了工匠,丈量过秀贵妃宫殿里的尺寸。
等到随从都走空了以后,秀贵妃心疼的扶着皇帝,在耳边轻轻劝着,“到小哑女门前说几句话吧,就算见不到面,也让小哑女知道万岁的心意。”
月色之下,皇帝犹如私会情人的少年,轻轻走到碧柔门前。
“朕带来一棵九尺高的赤色珊瑚树,你一定会喜欢的。”说到这里,皇帝没忘记说清楚珊瑚树的富贵,“正宫皇太后宫殿里的珊瑚树十尺高,皇后宫殿里的珊瑚树八尺高,你出来看一看好吗?”
秀贵妃拉一拉皇帝的袖子,轻轻一笑摇摇头,垫起脚尖伏在皇帝耳畔,“万岁,不是富贵,而是真情。”
皇帝点点头,立即又对着门阁柔软的说话,“你既然现在不愿意离开这里,朕今天带了工匠,要在这里为你建一座楼阁,你喜欢几层高?”
秀贵妃再次轻轻碰触皇帝,微微蹙着眉头,“万岁,不是亭台楼阁,而是真心真意。”
皇帝又一次点点头,想了又想,突然点亮眼睛,“朕已经命令彩绣宫,为你定制一百二十件的四季白裙,每一件都不同。”
说完这句话,皇帝不确定的看向秀贵妃,秀贵妃睁大眼睛点点头,“万岁,继续说呀。”
“朕见你喜欢画扇面小图,已经命令司礼监为你定制了几百支扇面,还有,还有……”皇帝一句接一句,几乎忘了换一口气,“你喜欢弹琵琶,朕也命令礼乐坊为你找最好的工匠,为你制最美的琵琶。”
秀贵妃轻轻拦了皇帝一句,亲自走到窗棂下,柔柔的叹一口气,“小哑女,你如果听到了万岁的心意,就敲一敲窗棂吧。”
皇帝紧张的不能呼吸,生怕窗里的人没有任何回应。
寂寂深夜,等了许久,终于听到屋里有人叩响窗棂。
仅仅两声响,却如同敲进皇帝的心里,皇帝眉目欣喜,刚想说些什么话,却被秀贵妃止住了嘴。
秀贵妃一边推着皇帝离开,一边对着窗户轻轻一笑,“小哑女,万岁明天再来看你。”
皇帝一直被推进秀贵妃的寝房,秀贵妃反手关了门,喜悦的看着万岁的眼睛,深深点一点头,“万岁,做的好!”
“小哑女刚才听到朕的心意了!”万岁长长叹了一口气,感觉那么舒心,“秀儿,朕现在有点明白了,人人都想要珊瑚和阁楼,小哑女却只在乎裙子、扇子、琵琶,爱之所爱就是真心相待!”
“万岁!”秀贵妃一下子扑进皇帝的怀抱里,听着皇帝的心跳,笑着鼓励,“万岁懂得爱之所爱,就算小哑女是一块石头,也会被万岁融化的。”
夜半以后,皇帝带着迷醉离开这里,秀贵妃打开门锁,放出了叩响窗棂的宫女,离开了碧柔的捆绑。
碧柔木讷的坐着,像一只没有灵魂的人偶,秀贵妃轻轻缕着碧柔的发丝,骄傲的笑一笑,“你听到了吧,皇后的珊瑚也不如你的珊瑚高,而人家是执掌后宫的皇后,你却连一个小嫔人都不是。”
昨夜秀贵妃说,拒绝过的会加倍回来,今夜做到了,而且加了十倍,百倍,千倍。
“恭喜我们,我们已经快是万岁心里的唯一了。”秀贵妃为碧柔缕好了头发,轻轻贴着碧柔的脸,一同照着镜子,“小哑女,只要你乖乖听话,天下都是我们的,还愁救不了风沐秋吗?”
碧柔轻轻流下两行泪,愣愣的看着镜中的自己,那么美丽如斯,却也丑陋至极。
这一天黄昏,江川流依然等在大梨树下,等到了怒气冲冲的沐秋。
放下了所有矜持,放下了所有礼数,踏着残雪,眉目含泪,“江川流,你一而再再而三将我推下泥潭,现在御膳房里所有笑话都是关于我的流言蜚语,你很得意吧?”
从旧年相识到青春重逢,这是江川流第一次看到沐秋发这样大的脾气。
江川流轻轻摇头,凉凉的叹一口气,“沐秋,我以为……”
“你以为?对,你以为,你是新科状元郎,所以你随便以为,你却听不懂我说什么!”
沐秋背靠着大梨树,仰天隐去泪光,“相认又能怎样,我是罪臣之女,没有资格你侬我侬,等我离开皇宫时,我已经二十五岁了,你已经子女成群了!”
“沐秋,沐秋,不是这样的,我……”
江川流踏前一步,目色焦急的要说什么,却被沐秋冷冷的目光逼退回去,“江大人,你要纳我做妾吗?”
“沐秋,我从没想过纳妾……”江川流不可置信的摇摇头,看着沐秋时的目光,就像看到一个陌生人,“从我遇见你的那一刹那……”
“不纳妾吗?”沐秋嫣然一笑,笑容却这样凄苦,“我明白了,状元郎要找一个红颜知己,不需名分,不需入堂。”
江川流看到了沐秋的泪光和决绝,愣了许久以后,唇角一丝苦笑,“沐秋,原来我在你心里,是这样不堪。”
“状元郎前程无忧,哪有半点不堪,不堪的人是我。”沐秋不抹眼泪,任由凝结成霜,唇角的笑容冰冷,目光里没有半点犹豫,“能不能彼此放过,只作白白相识一场。”
蓦然之间,冬雪飘飘而落,染上眉头,冷入心头。
江川流看着沐秋的眼睛,男儿泪滴莫名垂下,“沐秋,如果你不嫌弃我是状元,我愿意等你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等到双鬓华发,等到尸骨成灰。”
誓言,这誓言。
这么真,这么真,这么真。
眼泪瞬间决堤,沐秋看不清眼前人,只听到自己的哽咽,刁蛮也软弱,“你为什么等我,你凭什么等我,江川流,江川流,江川流。”
四目相对,泪眼烁烁,这么撕心裂肺。
江川流咽不下眼泪,从腰里解下一只小小绒袋,取出一只土埙。
“沐秋,这是我今天为你准备的礼物,以前你笑话我吹不响埙音,我练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送你一支曲。”
埙口搭在唇沿,吸足一口气息,用力的吹了下去。
飘雪听埙,这本该如此华丽,却因为江川流气息短促,不能一气贯通,只能一个音一个音往外蹦。
每个音都如此艰涩,每个音都夹杂着气流,不那么纯粹。
如果旁人吹一支曲需要一炷香的时间,也许江川流至少需要八炷香的时间。
蹦了几十个艰涩之音以后,沐秋突然抹干眼泪,踏到身边,抢了江川流的土埙,目光有泪却如此骄横,“江川流,你真的想好了吗?”
江川流凄凄的点头,目色烫人,“无怨无悔。”
沐秋回眸看一看大梨树,见到落雪盈盈,终于咬疼嘴唇,最后将土埙塞回江川流的手里,“明天黄昏。”
留下四个字,沐秋脚步匆匆,也许不敢停留半步,也许不敢给自己后悔的机会。
江川流手握土埙,上面还有沐秋的掌心余温,看着沐秋隐入雪景,那一抹背影如此俏丽。
这一天魂不守舍,到了凝雪阁收工时,沐秋几乎是第一个踏出阁门的。
匆匆回了寝房,匆匆梳了头发,匆匆换了衣衫。
绒绒落雪,大梨树下,江川流望眼欲穿,等啊盼啊,垫高脚尖,左右徘徊。
终于,落雪中一抹桃红,发髻中一支木钗,轻轻的笑容,飘飘的走近。
不知为什么,人走近了,泪落下了,江川流柔柔唤着,“沐秋,沐秋。”
“江川流,你看看做的衣衫,肥了这么多,短了这么多。”
沐秋握了一颗雪团,打中江川流的肩头,眉梢一抹俏丽,“如果我穿你的衣衫正合身,那不就是又矮又肥吗?”
“沐秋,我,我……”
“还有,你再也不许在我面前吹埙了,嘎嘎嘎的像鸭子叫,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嗔了两句以后,沐秋伸出胳膊摊开手掌,扬着眉头一笑,“胭脂呢,没送给别的女人吗?”
“带了,带了。”江川流慌忙从袖子里摸出胭脂盒子,匆匆放到沐秋手心里。
沐秋打开胭脂盒子闻一闻,蓦然皱着眉头,狠狠审了一句,“这个味道根本就不对,你老实说,你是不是把我错记成别的女人了?”
“沐秋,天地良心呀!”江川流立即拱手作揖,活像一只磕头虫,“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没有就没有,你喊什么,是在凶我吗?”
江川流只剩下苦笑和不知所措了,一瞬间急得抓耳挠腮。
沐秋用小指沾了一点胭脂,轻轻闭上眼睛,淡淡抹上眉梢下,然后俏丽的回眸,“好看吗?”
两片红云,漫上眉梢,绒绒飘雪,美人俏笑,江川流看呆了眼睛。
沐秋又握紧一个雪团,侧眸一笑,“江川流,你敢说不好看吗?”
“好,好看。”
一个雪团又中在胸口,沐秋拍一拍手上残雪,婷婷侧身,“还新科状元呢,人家问什么你就答什么,鹦鹉学舌,了无新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