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渐而落。
泪,慢慢干涸。
碧柔直到此刻才知道,梨芳的耳光,柴房里的鞭子,冰糖腌坏嗓子,白太医的戏弄,这些都不是耻辱。
眼睛看着,耳朵听着,真切感受着,无力嘶喊,无力反抗。
骄傲了十六年的岁月,一夜被撕碎,随着裙摆的鲜血而去,从此不再回来。
秀贵妃慢慢走进来,关紧门阁,点燃一盏灯,映亮半边脸。
碧柔见到了秀贵妃的眼泪,可是应该哭的人却是自己,很可笑,不是吗?
秀贵妃洗了一块温热的帕子,温柔又细心地擦去碧柔的血,没有说一个字,只是默默垂泪。
灯火昏暗,显得泪珠更晶莹,秀贵妃取走碧柔身上凌乱的白纱,擦净了全身。
然后轻轻躺在碧柔身边,终于哽咽哭泣,“小哑女,我看着你就如同看着我,你心痛我更痛,你明白吗?”
明白,到了这种时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一袭白裙,半曲琵琶。
这曾经是秀贵妃,而今还是秀贵妃。
用了这么久的时间和隐忍,秀贵妃终于成功的复制了一个自己,让才情和美貌在碧柔身上重生了。
就连皇帝来品尝的时候,唤的也是秀贵妃的名字。
秀贵妃替碧柔盖好被子,也将自己覆在其中,软软的手臂环住碧柔,轻轻的嘴唇落在耳边。
“小哑女,我疼你。”
再一次,碧柔只能承受,无力反抗。
清晨有暖阳,许多人穿得更单薄了,阁子里的灶火渐渐燃起,莫名其妙的有一点春意。
沐秋留在角落里,心神有点不安宁,有几次差点切了手。
很快就到了中午,该去膳房用饭时,万大姐走到沐秋身旁,“风沐秋,你的签章回来了吗?”
沐秋规矩的行礼,规矩的回答,“万掌事大人,婢女的签章到了。”
“以后说话不用这么麻烦。”万大姐皱一皱眉头,向沐秋摊开手,“回来了就给我,要去礼房签印一下,留个底子,礼房催了好几天了。”
沐秋匆忙解下腰带里的荷包,取出签章,交到万大姐手上。
万大姐看到手心里的水滴,疑惑之后顿时轻轻笑,“相思豆,红线绳,为什么不挂在脖子上?”
沐秋低眉不语,其实早就想拆了这条丝线,又怕是小侯爷所赐,拆了会惹麻烦,所以不敢随意去动。
“没有字,只有一片叶?”万大姐看到浮雕以后,笑得更加深意,“风沐秋,这种阳雕刀法很费心思的,司礼监肯为你这样做,你真是了不起。”
万大姐收了签章,离开几步又回了头,纳闷儿的问向沐秋,“我真是不懂你,虽然皇子府没嫁进去,还有文武俊侯、秦翎太医和翰林学士,你随便挑一个跟着走吧,从此以后你不用再做事了,凝雪阁也不用再提心吊胆了。”
沐秋暗暗叹一口气,果然是这样,越是安静的人,却越被人猜测的更深。
万大姐去了礼房,将签章印上去,见到火红的枫叶,皱眉问下去,“连个名字也没有,这能行吗?”
礼房暗幽幽的叹一口气,反问万大姐,“司礼监特意来打招呼,这是文武俊侯亲手刻的,你说能不能行?”
“小侯爷亲手……”万大姐愣住了,看一看相思豆和红丝绳,“我的天,我以为是传言,原来是玩真的!”
又是一日近黄昏,以为昨天和江川流说的清清楚楚,就此各自安好,然后一别两宽,可是今天却又来了。
门房来说消息的时候,甚至悠悠损了一句,“你们能不能每天定好时辰,该去哪见就去哪见,省得让我跑断腿。”
如果见了,还是昨天的别词,如果不见,人已经到了门边。
如果这种事情没完没了,沐秋在旁人眼里,更是议论纷纷的人。
到了门前,没见到江川流,望向大梨树,翩翩少年已在等候。
裹着五彩绸缎的梨树旁,江川流焦急的盼望着,见到沐秋的身影以后,眼睛顿时明亮,一如儿时的青涩模样。
沐秋走到近前,随意屈膝行礼,脸色有点难看,“江大人,翰林编修的事务很清闲吗?”
江川流捧着手里的包袱,递到沐秋眼下,脸上笑意盈盈,“沐秋,送给你的。”
“婢女什么也不缺。”沐秋婷婷侧身,轻轻叹息,“求求江大人,放过婢女吧。”
“沐秋,我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穿一身桃红色的裙子。”江川流细细回忆着,好像儿时的一幕一幕就在眼前,“那时你正在桃花树下学刺绣,却因为扎了手指而发脾气,将绷子摔在地上跺了两脚。”
那一年桃花开得很艳,映红了小姑娘的脸,小姑娘嘬着流血的指尖时,眼泪汪汪的见到院门前站着一个愣愣的小男孩。
“江大人,婢女早已不是那时的小女娃了,江大人也不是那时的小男孩了,而且桃花树已经枯死了,为什么要说这些?”沐秋看一看江川流,再看一看他手里的包袱,故作冷漠的一笑,“请江大人不要送婢女东西,婢女不会收,江大人也不要再来。”
“沐秋,桃花树没有枯死,我去看过,今年桃花依旧很艳!”
江川流急迫的争辩着,看上去是争一棵桃花树,心里却在争夺沐秋。
那年桃花凋零的时候,片片花瓣如雨,小男孩就坐下树下读书,小姑娘手里抱着纸鸢,远远的看着,轻轻撇撇嘴,还挺认真的呢,德性!
然后悄悄跑过去,一脚踹向桃花树,本想踹落桃花雨,吓小男孩一大跳,却因为裙子绊住了脚,自己摔在地上,那时因为委屈而嚎啕大哭的模样,一定丑死了。
“江大人,无论桃花树还在不在,在婢女心里早就已经枯死了。”
黄昏的风很冷,吹凉了满心回忆,涌起了莫名感伤。
沐秋看着江川流,依稀还有那时的模样,可如今已是状元郎,轻轻屈膝低下头,行一个婢女礼数,说一句婢女祝词,“婢女祝江大人前程似锦。”
那年桃花树下,小姑娘哭得那么委屈,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帘,晶莹的坠下。
小男孩放下书卷,扶又不敢扶,劝又不知怎么劝,只能抱着小拳头,深深辑了一礼,稚嫩的哀求着,“风沐秋,别哭了,风沐秋,别哭了。”
那一礼如此真挚,让小姑娘默默感动,眼泪依旧还在,却娇蛮的扬起小下巴,“江川流,你把我的纸鸢摔坏了,再给我做一只!”
冷风稀稀,心儿戚戚,江川流徒叹一口悲凉气,将包袱放到沐秋脚下,“我顺着记忆中的样子做的,但愿你不嫌弃。”
江川流知道,自己如果不走,沐秋就会一直不起身,只能放下心中的不舍不离,随着冬风远离。
人走了,留下包袱,只是一块素净的麻布包裹,不知里面装着什么?
沐秋狠了狠心,匆匆逃回御膳房,将那只包裹留在梨树下。
繁星依旧闪烁,圆月渐渐缺失,就如不得已的思恋,渐渐蒙着阴影。
既然已经决定从此陌路了,为什么回忆一下子涌上心底,翻来覆去不能入睡?
沐秋再一次从榻上起身,看着冷冷月光,想着梨树下孤独的包裹。
如果看一眼,就看一小眼,仅仅一小眼,是不是就可以放下了?
反正无论是什么,也不会收下。
沐秋数不清这是第几次起身,终于在这一次做了决定,踩进鞋子,披好衣衫,匆匆来到大梨树下。
还好,那只包裹还在,没有被巡夜的御林军发现。
沐秋有点怨自己,何必担忧包裹还在不在?
一边怨着却一边蹲下,双手捧起包袱,慢慢的解开。
月色清冷,映亮了眼前衣衫。
这是一条裙子,桃红色的裙子,那年初遇时的裙子。
裙摆上绣着朵朵桃花瓣,绣工并不精细轻巧,能清楚地看到一针一线,好像出自一双男人之手。
裙子在冬风里留了半夜,此刻早已凉凉如冰,沐秋却将脸儿贴上去,犹如抱住委屈的自己,任由泪滴悄悄滑落。
初初黎明,屋子里的浓香散尽了,碧柔终于有了一点点力气。
秀贵妃环绕的手臂还在胸前,轻轻话音也在耳边,“小哑女,睡得好吗?”
碧柔的心已死去,整个人犹如无知无觉,不能开口也不能摇头。
秀贵妃轻轻吻一吻碧柔的耳朵,起身披好衣衫,为碧柔抹去残泪。
取了剪刀,剪下一块白裙,那上面留着碧柔的点点殷红。
秀贵妃将殷红白纱收入袖底,转头对碧柔微微皱眉,“第一次是有点难堪,以后就会越来越舒适。”
以后?
没有以后了,等到力气恢复了,一头扎入井里,污了皇城的水。
秀贵妃推开房门,让暖阳洒进屋里,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回头看看碧柔,唇角微微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