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天风雪,遮掩着天地,一片茫茫。
这一路真如跋山涉水,几乎用尽全身力气,终于走到御膳房门前。
绒雪灌进靴子里,正在慢慢融化,渐渐湿透了香袜,正要匆匆赶回寝房,换一套干爽衣裤,却听到风雪中一声呼唤。
顺着呼唤望过去,见到眉头染满飞雪的秦太医。
秦太医步步而近,沐秋想要立即迈进御膳房,心里却有一点犹豫。
毕竟回想过去,秦太医有过救命之恩,如果此刻这样做了,未免太不留情面。
只在踌躇的瞬间,秦太医已经迈到眼前,递上两个纸包,落下一句问候,“沐秋,红花茶要坚持喝,尤其是在冬季。”
两个纸包就在眼下,此刻已经被风雪沁透,纸皮上凝着霜碴,看来秦太医在风雪下守候良久。
沐秋轻轻退了一步,低眉屈膝行礼,没有接过纸包,也没有留下一个字,随后追向御膳房大门。
“沐秋,秦翎究竟犯了什么罪?”
身后是秦太医的呼唤,随着风雪飘摇,送到沐秋耳畔。
沐秋停下脚步,始终没有回头,只是默默无言。
秦太医仰天一声长叹,笑得如此凄然,“如果默默相守是罪,秦翎罪无可恕。”
沐秋轻轻低下头,伫立风雪中,上次已经说过别词了,此刻只愿以一束背影相对。
“沐秋,我知道,我知道。”秦太医气息深邃,凄凄话音更胜风雪,“秦翎官轻人微。”
寒音飘飘而落,沐秋回了头,见到飘雪落在秦太医双颊,化成两行泪。
沐秋踏着风雪,走到秦太医眼前,绽放高傲着笑容,“若说秦太医大人官轻人微,婢女更是罪臣之女,渺小到微不足道。”
秦太医望着沐秋,这一朵笑容如此华丽,比满天风雪更加骄傲。
“即便婢女微不足道,也懂得天地之间有正气,婢女遇到不平事,敢纵火烧皇城,敢状告当今圣上,绝不会向一个可耻四品太医低头。”
沐秋眉目悠悠,轻轻一笑,“官阶,前程,财富,名誉,这些才是秦太医大人应该默默相守的一切。”
“沐秋,我只是错过这一次而已。”秦太医额头苍凉,白唇无力,“一次错,难道就不能……”
“不能。”沐秋依然在笑,眼底却擒着泪花,“对于秦太医大人来说,只是无关痛痒的一次错,还有无数次可以再错,对于碧柔来说,因为这一次错,却被送入活死人墓园,至今杳无音讯。”
风雪凝结了泪水,垂在眼底,如此晶莹。
沐秋不擦眼泪,狠狠踏前一步,“秦太医大人一直留守皇城,婢女斗胆请问,秦太医大人找过碧柔吗?”
问题犹如一束冷风,吹凉了秦太医的呼吸,“沐秋,我以为这件事,你已经原谅我了。”
“或许原谅过,或许从未原谅。”沐秋凄然一笑,轻轻蹙眉,“其实,婢女没有资格原不原谅,这种资格属于碧柔。”
再次提起碧柔,心底无尽酸楚,至今不能相见,不知故人安好?
沐秋看着秦太医轻轻垂下了头,樱唇之侧流出更冷的问题,“婢女托付秦太医大人为守城的云无心送钱,秦太医大人必然见到云无心赤膊守城,为什么不说?”
秦太医愣住,无法回答,因为的确没有说过,因为的确想瞒着沐秋。
“只要冻死云无心,婢女就会投入秦太医大人的怀抱。”
沐秋笑了,依然美丽至极,“秦太医大人,婢女纵火烧皇城时,婢女滚钉板时,可有文武俊侯撑腰?”
没有,一个也没有,只是豁出性命,一切都不顾而已。
“秦太医大人,你从来不懂婢女,也不想懂婢女,只认定婢女一定要找权贵做依靠。”
沐秋盈盈的望着秦太医,只能看见低垂的额头,却看不见被风雪沾染的双眸,“如果婢女想要攀附权贵,就不会在坐进皇子花轿时自配毒药了。”
一口气,说完了心里的话,从此不必纠缠了。
沐秋退了一步,婷婷跪在雪中,规规矩矩磕了头,“秦太医大人,这一跪,是婢女代碧柔谢过救命之恩。”
跪过以后站起身,再退一步,再跪一次,再次磕头,“秦太医大人,这一跪,是婢女谢过救命之恩。”
沐秋婷婷起身,没有拂去膝头残雪,轻轻扬起唇角,留下最后的别词,“如今一跪两清,但愿形同陌路。”
“沐秋,沐秋。”秦太医戚戚抬起双眸,望着沐秋的笑容,“你说的这一切,并不是我的所想。”
“也许是婢女年幼无知,误解了秦太医大人。”
沐秋没有离去,轻轻地望着秦太医的眼睛,“秦太医大人,婢女细心聆听。”
秦太医也望着沐秋,漫漫风雪中最孤傲的女子,美丽的让金瓦红墙失色。
胸膛起伏了几次,白唇颤抖了几回,秦太医终究凄然的叹了一口气,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难道,真的一跪两清,从此形同陌路?
如此残酷的结局,怎能对得起一场相识?
孤冷无言时,偏偏有人凑热闹,一束扭捏的声音挤进两人中间,六公主的大宫女踏雪而来,“哎呦,真巧,秦郎也在?”
秦太医苍白的叹了一口气,转身向大宫女点点头,“风雪这么大,姐姐辛苦了。”
“有秦郎一声姐姐,再辛苦也值得。”大宫女笑得花枝乱颤,如此让人厌烦,转头望向沐秋时,立即画了一幅冷漠的面孔,“风沐秋,六公主殿下问你忙完了没有?”
沐秋无奈的轻轻屈膝,“婢女还有许多事务。”
“既然很忙,怎么有时间和秦郎聊天?”大宫女步步紧逼,从袖子里摸出一张单子,拍到沐秋肩头,“今日风雪交加,殿下要吃一碗热甜品,让你亲自伺候。”
大宫女撒了手,单子飘飘落入雪中,沐秋默默捡起单子,无奈又柔柔的回话,“姐姐,婢女做好甜品以后,会立即送去殿下宫中。”
沐秋进了御膳房,带走了秦太医的戚戚目光,心里一片苍凉时,大宫女的扭捏埋怨想在耳畔,“秦郎,你也真是的,看不出火候吗,六公主死烦风沐秋,你还要往前凑,不想做驸马了?”
秦太医转头看着大宫女,真想大吼一声,我从来就不想做驸马,可是,心底的话依然藏在心底,终究轻轻低下头,“刚巧路过御膳房,顺便打个招呼而已。”
“秦郎呀秦郎,你难道不明白,殿下为什么总将你和风沐秋约在一起吗?”大宫女皱着眉头,宛若天下第一聪明人,悠悠的说着答案,“殿下就是为了试探,你和风沐秋到底有没有私情。”
秦太医苍白的一笑,心里泛起酸涩,根本就谈不上事情,只是单相思而已。
当然,这句话也不能说出口,终究化作一句自嘲,“秦翎官微人轻,只怕公主错爱。”
“错不错爱,是殿下的事。”大宫女咯咯一声脆笑,皱着眉头看着秦太医,“如果做了驸马,就不是官微人轻了,而是高高在上了,全家都会受封,这是祖坟冒青烟的好事。”
大宫女自以为这句话很逗乐,于是逗笑了自己,扭得像一条蚕虫。
笑够了以后,大宫女扯一扯秦太医的袖子,神秘兮兮地凑到耳边,“别说姐姐没关照秦郎,殿下准备在风沐秋送甜品时,再约你进宫,你可要把持好了,别像上午品茶时那么坐立不安。”
也许是错觉,也许是真的,秦太医竟然觉得,大宫女说完悄悄话以后,舌尖在耳朵上舔了一下。
大宫女轻轻离开秦太医时,娇媚的眨一眨眼睛,“秦郎如果太寂寞,可以找姐姐耍闹,何必跟着风沐秋乱跑,姐姐不比那个柴火妞儿强一万倍吗?”
留下这句话,大宫女扭着腰肢离去了,脚下一片茫茫白雪,却还要扭得这么浪,自以为是妩媚入骨,旁人看来却踉踉跄跄。
沐秋回到寝房里,匆匆换了一套衣裳,立即追到甘露阁,看着六公主的单子时,心头只有杂乱。
上午去品茶,下午送甜品,追得这么紧,究竟为什么?
其实聪明如沐秋,大约也猜到了几分,六公主怀疑秦郎中和沐秋不清楚,所以才不停的试探。
流放东北之前就是这样安排的,回来以后仍然是这样,真是了无新意。
沐秋没有心思制作太过繁琐的甜品,只是煮了一盅冰糖银耳,配上几颗甜红豆,立即装进食盒,用双层棉被套子裹好。
正准备迎风涉雪的送入深宫时,总督事却带来一个瘦弱的小太监,托付到沐秋眼前,“秋小妹,这个小太监做错事被皇子处罚,要到御膳房里做事赎罪,皇子手谕写得很清楚,要跟着双阁掌事做事,你收了吧。”
沐秋微微蹙起眉目,打量小太监一眼,此刻小太监戴着雪帽,帽檐压的很低,又加上一直垂手弯腰,所以看不清面目,却依稀觉得有几分熟悉。
总督事交了人就离去了,沐秋无奈的叹一口气,提着食盒引着小太监走出甘露阁,随意的问一句,“请问公公大人怎么称呼?”
身后的小太监立即凑近两步,轻轻抬起帽檐,狠狠压低声音,对着沐秋眨眼一笑,“师娘,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