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里燃着明灯,皇帝批阅了几十本折子,此刻有一点倦意,独自轻轻揉着额头。
每每到了这种时候,皇帝最想念的就是碧柔,碧柔一双柔软的小手似乎有魔力,只需在额头上按几个穴位,就能让人立即清醒,至少能神清气爽一个时辰。
既然想到了,不如去看一看,皇帝放下手里的折子,轻轻打一个哈欠,命令随行太监,“摆驾默嫔小院。”
随行太监立即踏前一步,将皇帝扶出龙书案,随后再安排出行呈仪。
皇帝踏出御书房的宫门,望一望幽幽夜空,此刻月色正好,不知小哑女睡下没有?
如果睡下了,这次探望就全做惊喜,不知小哑女该有多高兴?
平日里皇帝出行的呈仪很气派,前方有太监引路,中见有绫罗伞盖,后面有侍卫随从,皇后也是如此,要被许多人簇拥着,队伍浩浩荡荡。
今夜皇帝命令简装出行,随行太监只安排了两个宫女和几个侍卫陪同,刚刚走出御书房的时候,遇到了孤独的皇后。
皇后只身一人,戚戚踏在星月下,没有身着凤羽霞衫,仅是一袭素衣。
遥遥望见皇帝以后,皇后柔柔的跪在月下,轻轻垂着头。
后宫之主竟然在深夜独自出行,而且一身素衣裙衫,这件事情一定非同小可,皇帝立即追到眼前,伸出双手欲要搀扶,“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不值得这样惊慌。”
皇后仰头望着皇帝,柔柔的握着皇帝的手,轻轻垂下眼泪。
此刻皇后一双手掌冰冷,如同冻了几百年,眼泪凄然,似乎暗藏着深深绝望。
皇帝倒吸一口冷气,从未见过皇后如此戚哀的模样。
自从大婚之日起算,如今已是十年夫妻,皇后在人前端庄贤淑,落落大方,配得上母仪天下。
在皇帝面前时而温婉,时而俏皮,时而热辣似火,时而冷漠如冰,称得上是风情妻子。
可是,唯独此刻的凄苦模样,十年中不曾见过一次,竟然有一瞬间刺痛了皇帝的心。
皇帝双手扶着皇后,深深地弯下腰,在耳畔轻轻劝说,“朕会给你做主的。”
皇后戚戚摇头,落寞的苦笑,“我之所错,不值得万岁原谅,只请万岁废后,以证后宫礼制。”
废后!
这是关乎国体大事,怎能轻易就说出口?
皇帝紧紧皱起眉头,立即向身后摆手,大太监带着随从侍卫,退出百步之遥,将一片柔柔月色留给皇帝和皇后。
“此间没有闲人,先起来再说话吧。”
皇帝又要搀扶,皇后却执意跪着,终于低下眉目,再次落泪,“万岁如此信任我,将后宫交给我掌管,我却辜负了万岁的信任,不敢再看着万岁的眼睛。”
月影下,泪珠晶莹,滴在残雪上,也落在皇帝的心头。
皇后凄凄婉婉叹了一口气,就算是天大的事情,也不得不说出口,“长久公主未婚先孕了。”
一句话,不到十个字,却这么沉重,砸在皇帝的耳畔,震得脑中一片空白。
过了许久以后,皇帝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九皇子?”
皇后轻轻伏在地上,柔柔的抽泣着,“万岁,我已没有颜面再掌管后宫,故而自请废后,甘愿将皇后之位留给贤良淑德的人吧。”
此刻只有冷月披肩,寒风袭过心头。
也许寂静了一百年,皇帝终究沉沉的叹息,“你打算怎么做?”
皇后依然不敢看着皇帝的眼睛,只是无力的回答,“我已问过,长久公主府还未建完,但是正殿已经成形,至少能够挡风遮雨。”
“朕明白了,先将长久公主逐出皇城,入住半间府宅。”皇帝轻轻点头,深锁浓眉,“然后呢?”
“九皇子尚且年幼,只因心性不定才铸下如此大错,应该聘请老师管教,留在皇子府里攻读圣贤书籍。”
“将九皇子囚禁于皇城,朕也懂了。”皇帝盯着皇后的额头,继续追问下去,“然后呢?”
然后,然后,然后就是萧灵儿肚子里的皇家血脉了,只要孩子一降世,就是皇家的耻辱,究竟该怎么办?
皇后无力的哭泣,无法下定决心,迟迟不能回答,也不敢回答。
皇帝将手按在皇后的肩头,此刻的手掌如同皇后一样冰冷,“回答朕,然后呢?”
风这么冷,携着丝丝残雪,割过皇后的唇角,哪怕躲避一万年,皇帝的追问还是不得不回答,终于说出口的时候,才明白什么是痛彻心扉,“永不录入皇家宫籍。”
皇家血脉不能录入皇家宫籍,孩子就是没有爹的野孩子,虽然保住了一条性命,却要注定受尽一生屈辱,这和杀了孩子也没有多少分别。
皇帝冰冷的掌心,渐渐离开皇后的肩头,双眼里闪动着寒光,唇角轻轻念着,如同追问,更像自问,“留下?留下?”
“万岁,我曾夭折过两个孩子,明白丧子之痛是人间最痛,我实在不忍,实在不能。”
回想起逝去的两孩子,皇后痛哭不已,犹如剜心一样痛苦,跪爬两步,抱住皇帝的腿,将眼泪染在金靴上,“万岁,我愿意交出皇后之位,从此削发为尼,用余生陪伴青灯古佛,换取这条生命。”
“你削发为尼,陪伴青灯古佛,朕呢?”皇帝低头望着皇后,脸上没有半丝血色,甚至比红墙上的残雪更加苍白,龙音戚戚悲悲,“天下人人皆可欺负朕,天下人人皆可抛弃朕!”
皇帝拔出脚,挣脱了皇后的怀抱,踏着冷冷月色,脚步烈烈如火,奋力劈声嘶吼,“谁也不许跟着朕!”
小小院落,小小寝房,碧柔放下医书,踩着鞋子,准备熄灭最后一盏灯。
此刻,听到小德子在院子里高声喊喜,“万岁驾到,默小主接驾。”
碧柔慌乱的整理头发,急忙提好鞋子,刚要踏向寝房的门,这两扇门却被皇帝踹开了。
皇帝踏着烈烈怒火,一把抓起要婷婷下拜的碧柔,狠狠的扔在床上。
怒火来的快去的也快,皇帝渐渐放开了碧柔,沉沉的躺在一旁。
浑浊的喘息了许久以后,皇帝终于横了一条手臂,将碧柔纳在怀里,“小哑女,朕心里苦。”
碧柔安安静静,感觉自己是一个破烂布偶,任人撕碎,任人宣泄。
这或许本来就是后宫嫔妃的生活,心不由己,身不由己。
皇帝轻轻摩挲着碧柔的肩头,天下最尊贵的人,声音里竟然也隐隐含着歉意,“小哑女,朕撕破了你的裙子。”
碧柔轻轻转身,以背影对着皇帝,悄悄抹着眼泪。
这就是有痛却说不出口的滋味,皇帝此刻感同身受,有点后悔刚才的野蛮,却不知该如何安慰。
碧柔抹净眼泪以后,柔柔的起身下床,取了细致的手帕,
皇帝望见灯影烛光映亮了碧柔的眼泪,无奈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随后翻身坐起,浓眉之间锁不住怒火,“小哑女,朕可以隐忍背叛和委屈,皇家的颜面却不能承担一丝耻辱!”
碧柔惊恐的望着皇帝,不知皇帝此时在说什么,为什么好端端的要提到背叛,委屈和耻辱?
莫非有人恶意中伤,传了碧柔的谣言?
此刻碧柔唯一的选择就是跪在皇帝脚下,抬起一双泪汪汪的眼眸,轻轻摇摇头。
“小哑女,你永远不会背叛朕,你只会带给朕快乐。”
皇帝抱起碧柔,这一次很温柔,两人一起躺回床上,互相依偎着彼此的怀抱。
许久以后,皇帝已经下定决心,隐隐含着怒火,从牙缝里流出这句话,“小哑女,这件事,朕不得不做!”
碧柔用指尖揉一揉皇帝的下巴,疑惑的睁大眼睛,心里全是莫名其妙。
皇帝抓住碧柔的手,狠狠的含在掌心里,放在自己的胸膛上,“不要问,谁也改变不了朕的心意。”
碧柔点点头,将耳朵贴着皇帝的心口,听着鼓鼓的心跳。
此刻,失去过一个孩子的碧柔如果知道,皇帝打算除掉萧灵儿肚子里的皇孙,一定会苦苦哀劝,就算惹怒皇帝,也要保住一条性命。
也许皇帝猜到了善良的碧柔一定会这么做,所以没有说出口,冥冥之中,萧灵儿的孩子,少了一次机会。
梧桐阁里,没有日夜。
皇后已经下了命令,将所有门窗都遮了厚厚的毛毡,沐秋一直被锁在深夜里,不知外面过了多少天。
只在大太监送来吃食时,沐秋才能望一眼星空,才能在心里默默的向九公主祈求保佑。
浑浑噩噩的过了不知多少天,终于听到有人彻下门锁铁链。
梧桐阁的门开了,沐秋被侍卫提到冬阳下,白日烈烈,刺的人睁不开眼睛。
皇后的冷漠声音在头顶盘旋,“风沐秋,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