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越来越急,刚才的飘飘细雨,此刻已经不再纷飞,化作千万支雨箭,无情的刺穿大地。
碧柔婷婷立在金檐下,期盼地望着幽红的宫门,小德子无奈的再进一句劝说,“娘娘,尚宫局里有奶娘,下午这么大的雨,不会将小皇子送来的,风头越来越急了,娘娘回寝殿休息吧。”
雨箭打在金檐上空空作响,犹如敲在心头的痛,斜风卷着横雨,染湿了碧柔的肩头。
可是,只在清晨见过一次儿子,直到下午也没送来,让千丝万缕的想念落空。
无论小德子劝了多少次,碧柔就是等在金檐下,守在红柱旁,痴痴望着那扇宫门,期望大门蓦然分开,见到至亲至爱的儿子。
不知愣愣地守了多久,大门果然不负期望,神兽衔环轻轻鸣响。
碧柔立即绕出凭栏,匆匆迎向门前,小德子急忙撑起穹伞,紧紧相随左右。
守门小太监迎了门,立即捂着鼻子嫌弃的退后一步,满嘴里流出不客气的抱怨声,“小老头儿,你怎么光看时辰不看天气,下这么大的雨来收恭桶,让我找谁给你搬到门口?”
门外的人回答的小心翼翼,不敢有半点得罪之音,“小公公,如果过了时辰送不回恭桶,小人会挨罚的。”
“行了,行了,行了,懒得跟你这洗厕掏粪的废话。”
小太监侧了一步,让开大门,将收恭桶的让进来,“小老头儿,先把净恭桶搬进来,然后贴着墙边走,去后面把污宫桶收了,要是撒了丁丁点点,熏到了我家娘娘,就算你长了十颗脑袋也不够赔的。”
“小人一定万分小心。”
门外的人急忙回身,将干净的恭桶送进府门里,贴着墙边摆好。
直到进门摆恭桶的时候,才见到这人的真面目。
两鬓灰白,一身污秽,穿着最下等的仆人衣裳,拖着一条瘸腿。
小德子斜着伞挡着风,在碧柔耳畔轻轻劝一句,“娘娘,别在雨里受风了,还是……”
劝到一半,话音戛然而止,小德子见到碧柔猩红的眼睛,噙着泪水,直勾勾的盯着瘸子。
瘸子摆好了干净恭桶,立即向小太监点头哈腰,拖着一条瘸腿走向后院最脏臭的茅厕。
碧柔的目光一直追随瘸子,泪水在悄然之间滑落,竟然比秋雨还要冷。
“娘娘,这个人是旧相识?”
小德子轻轻一句问话,惹得碧柔烈烈回眸,如雾如水的双眸里尽是藏不住的恨。
这是第一次,小德子第一次见到碧柔如此凶狠的目光,这是一双想将人千刀万剐的眼睛,这么摄人心魄。
“娘娘,我去弄死他。”
小德子冷冷一笑,将伞塞进碧柔手里,抬腿就追向后院,仅仅两步而已,蓦然被人拽住袖子。
碧柔止停了小德子的脚步,眼眸里奔涌着泪水,怎么也压不住心底的恨,却终究将雨伞送进小德子手里,轻轻弯起手肘,比划了一个怀抱孩子的姿势。
懂了,小德子望着碧柔委屈的咬破红唇,一切都明白了,为了给孩子积福,碧柔吞下了深仇大恨。
小德子深深垂着头,心里如此窝囊,窝囊到鼻子发酸。
做嫔人的时候一切都要忍,如今做了贵妃,仍然还是要忍。
这种日子没完没了,究竟忍到哪一天,才能足足实实的出一口恶气?
碧柔任由泪水默默流淌,看着瘸子拖着一条腿,将最污秽的恭桶一个一个顺着墙角运出来。
小心翼翼的不敢洒出一滴,浑身已经被冷雨浇透,脸色冻得苍白没有血色,额头上因为费了太多力气而冒着青筋。
身有残疾的人,在恢弘的皇城里,过着这么辛苦的生活,真该让人同情。
可是同情用在这种人身上,只会让人觉得可笑又可怜。
许久以后,瘸子终于倒换完了所有恭桶,费力的搬着最后一只恭桶时,小太监厌烦的斥责着,“我说小老头儿,下次等雨小一点再过来,这要是撒了一些再被雨水一冲,这可是贵妃娘娘的院子!”
“是,是,小公公教训的对,不敢冒犯贵妃娘娘。”
瘸子陪着笑脸,费力的搬起恭桶,用肚子顶着,拖着残腿走向门外。
遥遥守望的小德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将碧柔扶回金檐下的红柱旁,蓦然回眸踏下青阶,怒怒的暴喝一声,“掏粪的,你过来!”
门前的小太监顺着声音望过去,见到德公公发了脾气,立即压低声头,狠狠训斥瘸子,“我让你晚点来你不听,现在惹翻了德公公,我被你连累了!”
瘸子瞄了一眼德公公,见到一个身穿墨衣蟒袍的大太监,立即吓的嘴唇哆嗦,“小公公,我,我,一滴也,也没撒,帮我说说,说说情。”
“帮你说情?我恐怕都要挨杖责!”小太监狠狠瞪了瘸子一眼,连伞都不敢撑,急忙跑向德公公,“还愣着等死吗,赶紧滚过去!”
小太监跑到德公公眼下,立即俯首深深行里,“大德公公,有什么吩咐?”
德公公冷冷一哼,看也不看小太监一眼,“你站到一边去。”
小太监紧紧屏着呼吸,侧到一旁深深垂着头,任由冷雨肆虐,一声也不敢吭。
瘸子拖着残腿追过来,一个头磕在德公公脚下,“小人拜见德公公大人。”
德公公一双怒目烈烈,狠狠瞪着瘸子的脑袋,“你把头抬起来。”
“小人肮脏不堪,不敢冒犯德公公大人的威……”
瘸子狠狠磕着头,说了一半的话被德公公一声怒斥劈断,“咱家让你把头抬起来!”
话音犹如千斤坠石,砸落在瘸子的头顶,瘸子深深吸了几口气,用尽毕生的胆量,慢慢将头抬起来。
这是一张苍老而消瘦的脸,皱纹像刀刻一样深,雨箭无情的刺在额头,打得瘸子睁不开眼睛。
德公公凝视了瘸子许久,唇角冷冷一笑,流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如隆冬严冰,“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的贱名是顾七强。”
“顾七强。”德公公轻轻点头,用心记住这个名字,“咱家看你年纪不小了,在皇城里混了这么多年却还在掏粪,一定是欺负人欺负到了硬茬子吧?”
“哎呀,德公公大人,小人做事兢兢业业,从不敢欺负人……”
“顾七强!”
德公公狞着双眸,微微俯身,话音虽轻却柔如飘雪,“你看着咱家的眼睛,重新再说一次,你究竟欺没欺负过人?”
这一双眼睛犹如恶狼,能活活将顾七强撕碎,顾七强努力回忆,实在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小德子,更别说欺负过小德子了。
在德公公的狠狠逼视下,顾七强吓得肝胆俱裂,泪水和雨水糊在一起,“德公公,小人先前在御膳房做过掌事,也许,也许,有一碗水端不平的时候,可是万万谈不到欺负。”
御膳房的掌事。
德公公心底凝结寒霜,碧柔曾经做过御膳房的宫女,顾七强一定欺负过碧柔,也许碧柔的嗓音哑了,就是因为眼前人。
“顾七强,你抬起头望望咱家的身后。”
此刻的顾七强简直比狗还听话,德公公一说抬头,顾七强立即强睁着眼睛,望向遥遥金檐下。
耀眼的金檐下,那一抹红柱旁边,婷婷立着一个白衣仙子,在蒙蒙雨幕后,圣洁的犹如一朵莲花。
这样的女子,美丽的不可方物,只看一眼就会勾人魂魄。
顾七强立即深深低下头,不敢再望第二眼。
德公公高傲的一笑,冷冷一哼,“这是我家娘娘,你认识吗?”
“小人卑微,不曾见过娘娘。”
回答过以后就是沉默,雨水无情刺痛身体,寒冷让人嘴唇青紫,浑身打着冷颤。
许久以后,德公公深深吸了一口气,狠狠记住顾七强的模样,落下救命的三个字,“滚出去!”
顾七强重重磕了两个头,躬着身体爬起来,爬到一半的时候,肩头被踏上一只脚,头顶响德公公起的阴冷声音,“咱家让你滚出去,你却想爬起来,听不懂人话吗?”
“听得懂,听得懂。”
顾七强哆嗦的将身体抱成一团,慢慢滚向府门。
这一路滚着青砖,喝着雨水,蹭破了手肘、膝盖和额头,终于狼狈的逃离出府门。
出了门以后不敢做片刻停留,立即将污秽的恭桶都搬上平板车,推着车立即逃命了。
逃在路上的时候心里莫名其妙,平白无故挨了这一顿羞辱,转念想一想,既然不记得德公公,难道认识贵妃娘娘?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顾七强立即狠狠甩了甩头,这不可能,如果见过这么美丽的女人,一定不会忘记。
那一抹金檐下红柱旁的婷婷身影,永远烙印在顾七强的心里,难怪人人都想做皇帝,只要做了皇帝就能得到仙子一样的女人。
小德子赶跑了顾七强,一双烈目燃着怒火,狠狠瞪着垂手而立的小太监,“你,以后再敢把不干净的人放进来……”
“不不不,不敢,不敢。”
小太监立即跪下来,磕头犹如捣蒜,溅飞了青石上的雨水,自己狠狠掌着嘴,“大德公公,小人该死,小人眼瞎,小人错了,小人……”
掌嘴的声音,啪啪山响,德公公视而不见,也听而不闻,无聊的不愿意看小太监一眼。
小德子匆匆回到碧柔身旁,扶着碧柔回到寝殿,立即取来软软的长毛白毯,披在碧柔肩头驱寒。
这一瞬间,望见碧柔满心凄苦,柔弱的犹如风中残叶。
小德子红了眼眶,倔强的不让眼泪落下来,狠狠咬着牙,轻轻落着声,“是不是那个人将娘娘的嗓子毁了?”
碧柔低着眉目,泪水滑过鼻尖,竟然恨的咬破了红唇,血滴染了白裙。
“究竟是不是?”
小德子望见了碧柔的血,疼得心都碎了,瞬间泪水蒙了双眼,“只要娘娘点点头,我能让他一寸一寸的死!”
许久以后,碧柔伸出纤纤葱指,抹去小德子的泪水,想一想襁褓里的儿子,终究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