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雨阁是御膳房里唯一的江湖之地,这里有义气,有人情,有温暖,有家人。
只要一步踏进来,最不缺的就是快乐,虎子来了以后,热闹更加翻倍了,几乎要将云雨阁的房顶掀起来了。
笑闹了好一阵,到了不得不暂别的时刻,沐秋装了一些黏豆包,依依不舍的告别,到了万大姐的小院门前。
沐秋忍着笑,轻轻叩响门扉,故意捏着一副细柔的嗓音,“小女子赶路错过宿头,能否借檐下避雨?”
话音飘飘洒洒地随着纷纷细雨落下,等了一会儿,见到窗户纸映着烛光,万大姐披着衣衫推开门,横扫了沐秋一眼,“赶紧走,我这里没有空床位!”
沐秋嫣然一笑,灵巧的从万大姐肘下钻进屋里,立即将黏豆包放在桌案上,回眸扬起眉梢,“我不白睡你的屋,用黏豆包做住店钱。”
“我这里又不是客栈,不做你的生意。”万大姐轻轻一哼,掩好了门以后,拈起一只黏豆包尝一尝,“风沐秋,你真是脸皮越来越厚了,一点诚意也没有,这豆包一吃就知道不是你蒸的。”
沐秋撇撇嘴一笑,抽下发簪,释放了长发,随手提起万大姐的帕子擦干青丝,“我刚回御膳房才多长时间呀,哪有时间蒸黏豆包?”
“风沐秋,我不关心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只关心你什么时候离开。”
万大姐提了壶斟了水,随意放在桌案上,“茶是冷的,爱喝不喝。”
“万大姐,清明节一过估计我就得走了。”
擦干了头发,脱了鞋袜,刚要烧水泡泡脚儿时,听到万大姐一声惊诧,“清明节?这么多天!”
“才几天呀?”沐秋委屈的撇撇嘴,将水壶提到炉子上,从床底找出一双鞋子踩进去,“我又不白住你的房,除了用黏豆包来换,我还得给凝雪阁帮厨呢。”
万大姐无奈的叹了一口气,从柜子里抱出一床被褥,“膏药粘上了,撕下来就脱一层皮,我能怎么办?”
沐秋笑嘻嘻的接过被子,赶紧将床铺好,喜乐的扬起眉梢,“万大姐,你猜,我这次去石城,巧遇到谁了?”
“我都不知道你去石城了,还以为你又发什么疯被关进天牢里了。”
万大姐冷冷一哼,撇了撇嘴,从抽屉里捧出一堆榛子摊到桌上,“风沐秋,看你眉飞色舞的,遇到弥勒佛了?”
“说了你也不知道,我不跟你说了。”沐秋找到小钳子,夹开一枚榛子,将榛子仁丢到嘴里,“万大姐,把清明寒食宴的菜单给我看一看呗?”
“风沐秋,才几天没见,你升职做监军了?”
万大姐从桌案拿起纸笔,一股脑的塞到沐秋手里,“这些就是清明寒食宴的菜单,你写下来自己看,也顺便给我看一看。”
纸张白如丝绵,干干净净的一个字也没有,沐秋抬起双眸时,脸色比纸张还要苍白,“不会吧,还有几天就是清明节了,现在一道菜也没写下来?”
“我不跟你废话了,我得睡了,你吃榛子别弄出响动,别招惹我把你扔出去。”
万大姐说睡就睡,甩了鞋子躺到床上,“风沐秋,把灯熄了。”
一切都这么熟悉,永远的风风火火,永远的刀子嘴豆腐心。
初初黎明,停了春雨,刮起东风。
今晨的风头很硬,夹杂着霜气,宛若一夜春雨之后来到严冬。
“风沐秋,你一回来老天都变脸了。”万大姐没好气的从柜子里翻出两套秋装,扭头甩给沐秋一套,“我这身衣服不能白给你穿,要是你写的菜单审不过去,小心你的屁股蛋子。”
沐秋匆匆换了冬装,小嘴儿里委屈地嘟囔着,“皇城里的人真能赖,变天了也怨我,万大姐没有一点新鲜的,就知道用鞋底子打人。”
“风沐秋,谁跟你说我这次要用鞋底子打人了?”
万大姐蹬上鞋子,从床沿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随手抓起一只鸡毛掸子,凌空抽出几丝风声,“这玩意儿要是三个绑在一起,估计挺过瘾的。”
清明是祭祖的节日,为了表达对祖先的尊重,这一天都要吃寒食,皇城更不例外。
往往来说北方到了清明时,天气还不算暖,吃寒食也许会吃坏肚子,御膳房可不敢让皇族吃坏肚子,所以这一桌寒食宴要格外小心翼翼。
去年皇后埋怨皇帝冷落,借着庆生时,点名要用寒食宴,沐秋设计了一桌诗句寒食,居然阴差阳错的让皇帝留在昭阳正院里过夜了。
也许正因为皇后对这桌宴席记忆犹新,所以才承诺让沐秋今年主持清明寒食宴,也可以借此机会安排沐秋进入皇家陵园拜祭。
沐秋提着笔,紧紧蹙着眉头,努力思索以后,写下了几首关于清明的诗句。
这些诗词大多戚戚哀哀,借着清明冷雨诉说凄苦心情。
其中一首破阵子的小词牌颇有趣味,名字取得既应景也清爽——《春景》。
不但名字清爽,词句更是趣味横生:
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
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日长飞絮轻。
巧笑东邻女伴,采桑径里逢迎。
疑怪昨宵春梦好,元是今朝斗草赢,笑从双脸生。
沐秋反反复复读了几遍,唇角渐渐勾起笑容,匆匆捧着这首小词追到万大姐眼下,“万大姐,看一看?”
万大姐接过纸张,见到一副工整的蝇头小楷,扫了一眼以后随手丢给沐秋,“看过了,字写得挺方正。”
“万大姐,我又不是让你品评我的字。”沐秋郁郁的叹了一口气,再一次将纸张捧到万大姐眼下,“你再好好看一看,这是我费尽心思挑出来的呢。”
“风沐秋,你是故意气我的吧?”万大姐一把抢了纸张,指着小词的几个字,没有半分好口气,每一个字都是砸下来的,“这几个字我不认识,斗草这两个字我认识,又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以为人人都像你曾经是千金小姐,成心找挨揍吧?”
这个原因真是让沐秋惭愧,刚才光顾着高兴了,竟然忘了万大姐是穷苦出身,进了御膳房以后才学着认字。
“不劳万大姐动手,婢女自己掌嘴。”
沐秋左右手各摸了一下脸,暗自吐吐舌头,急忙讨好的笑一笑,说起了这首小词。
“万大姐,这首词的意思是,又一年燕子回来了,刚巧赶上社祭之时。
梨花落去了,清明到来了。
几块片绿油油的青苔,点缀着池中清水。
树枝下的黄鹂偶尔歌唱,白天越来越长,飘飘柳絮四处纷飞。
在采桑的路上偶而遇见明眸巧笑的东邻女子。
本来疑惑着邻家女子是不是昨晚做了春宵美梦,却原来是今天斗草赢了,所以双颊绽放着笑容。”
娓娓道来一副春景小词,沐秋十指交握在一起,轻轻吸了一口气,星眸里充满期盼,“多么美丽的景象呀,真想邂逅那位笑盈盈的东邻女子。”
万大姐看着沐秋的向往的眼神,突然扑哧一声笑出来,“风沐秋,你也太容易受骗了吧,这么一首狗屁不通的小词,哪里看得到半点美?”
这么美的词,这么美的景,万大姐竟然说成是狗屁不通,真让沐秋瞪大了眼睛,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万大姐冷哼一声,轻蔑的品评了一大堆。
“既然提到燕子回来了,清明就到了,这一定就是北方,咱们就住在北方,你看看门口的大梨树落花了吗?”
第一个问题就让沐秋哑口无言,梨花三月花六月落,清明却在四月。
而且,御膳房门前的大梨树就是活生生的证据。
恐怕这个问题就连词者在世,也没办法自圆其说吧,沐秋悠悠的叹了一口气,无奈的撇撇嘴,“词人借物咏怀,这就是一个比喻吧,不用太较真的。”
“风沐秋,现在还没到四月,北方的哪一片水能飘着青苔?”万大姐打出第二个问题,紧接着落下一连两个问题,“柳絮几月飞?桑叶几月熟?”
柳絮五月飞,桑叶七月熟,的确不该出现在清明之前。
沐秋悠悠叹了一口气,也不再替词人辩解了。
辛亏词人早已作古了,否则遇到穷苦出身的万大姐,能将田间地头的时节时令说的一清二楚,恐怕长了八张嘴也辩解不清楚。
万大姐毫不客气的批了一通,随后疑惑地皱着眉头,“风沐秋,斗草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怎么还有输有赢的?”
“斗草也叫做斗百草,该怎么说呢?”沐秋想了想,俏皮的侧一侧头,“比方说,万大姐挑一根草,我也挑一根草,两根草杠在一起,谁的草将对方的草勒断了,谁就算赢了。”
“这么无聊?”
起初,万大姐还认真的听着,当听完了以后,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简直不能相信的摇摇头,“难怪这种破游戏传承丢了,实在太烂了!”
“哎呀,万大姐,我真是服气了。”
沐秋将纸张展平,再次捧到万大姐眼下,几乎是苦苦哀求,“今天又不是赏诗会,我想问问万大姐,从这首小词里,能看出几道寒食菜色?”
“菜?”
万大姐微微一愣,仔细想了想这首词,轻轻念着,“有燕子,有黄鹂鸟,这是……烤鹌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