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洒在飞檐上,犹如凝结了一层寒霜。
明明满天星斗,却莫名飘来雨雾,沾染着青丝,像秋夜的露珠。
皇后,是至高无上的凤凰,受天下人朝拜,掌管一朝后宫,有随意挥霍的财富,听上去如梦如幻,应该受到所有人的羡慕吧?
可是,此刻的皇后却凄冷,甚至柔弱,满心苦楚无处诉说。
人人常说一入皇城深似海,皇后就在漩涡央落,海底虽然富有,海水却是冰冷。
也许漩涡央落的人太寂寞了,不知从几何时起,皇后在沐秋面前渐渐卸下防备,轻轻流露心底。
今夜的第一句心里话,就让沐秋瞠目结舌,甚至感觉一阵天旋地转。
“自在王爷曾经是太子。”
这个消息犹如一道夜雷,震慑的让沐秋屏住呼吸,愣愣的望着皇后。
“万岁和自在王爷的嫡生娘亲是当今的东宫皇太后。”
皇后望着星月,轻轻品着甜酒,提起一段往事。
“万岁幼年时还未被册封为太子,经历了一场宫变,不得不逃出皇城保命,那时陪着万岁的只有秀贵妃。”
秀贵妃,对于沐秋来说,是一个并不陌生的名字,碧柔最后的消息就是在秀贵妃宫里做事,然后杳无音讯,直到今夜。
沐秋不敢打扰皇后,默默陪着,默默听着。
或许是星月之下的错觉,皇后回眸时,眼底竟然闪着泪光,“后来先帝力挽狂澜,抹平了这场宫变,但是却无人知道万岁的下落。”
这件事听上去很诡异,但又在意料之中,如果万岁藏得不是足够隐秘,恐怕早在宫变时丢了性命。
“历经宫变以后,先帝担心再一次横生变数,不敢再拖延下去,要立即册封太子,现在长兄杳无音讯,所以按照长幼之序,先帝册封自在王爷作为太子。”
太子,未来的一国之君,如此尊贵的身份,本来轮不到自在王爷,却因为一场宫变而阴错阳差的落到命运里。
可惜,故事讲到这里,谁都知道结局了,这是一场虚无的梦境,带来的不是福,而是祸。
皇后饮尽了酒盏,将空盏递向沐秋,隐去了许多往事纠葛,“沐秋,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万岁回宫,在秀贵妃的帮助下,夺回本该属于自己的太子之位。”
沐秋急忙为皇后斟酒,微微蹙起眉头,心里暗暗唏嘘,秀贵妃养育皇帝,能改变太子之位,真是一个传奇女人。
“万岁夺回太子之位以后,每天只恋着秀贵妃,甚至想册封秀贵妃做太子妃。”
皇后凄然一笑,将酒盏凑到红唇边,闻着淡淡酒香,“也许那次因为秀贵妃,万岁和东宫皇太后起了争执,东宫皇太后一怒之下放了狠话,如果万岁敢立罪臣之女做太子妃,东宫皇太后就要重新立自在王爷做回太子。”
“秀贵妃也是罪臣之女?”
沐秋倒吸一口冷气,惊诧的瞪大眼睛,随后无奈的苦涩一笑,“如果秀贵妃不是罪臣之女,就会是今日的皇后了。”
“秀贵妃不能做太子妃,也不仅仅是因为出身,年纪比万岁大十岁,样貌也平平,除了能弹半支琵琶曲,几乎没有才情。”
皇后轻轻一笑,微微叹息,“为了防备外戚乱朝,太子妃或皇后的人选都不能太高贵,我也只是出身在一个小军校尉的家里。”
这是沐秋第一次知道皇后的出身,也难怪那天乔迁宴上,小王妃提到自己是道台府家里的小姐,瞬间惹恼了皇后。
沐秋轻轻撇撇嘴,悠悠的叹了一口气,“出身太高贵不行,出身太卑微也不行,做皇族的女人好难呀。”
皇后斜了沐秋一眼,轻轻冷哼,“虽然没有律法上说,罪臣之女不能嫁给候爷,但是本朝还从未有一个侯爷娶过罪臣之女。”
飘飘落下这句话,羞红了沐秋的脸蛋儿,撅着小嘴儿,轻轻嘟囔一句,“真是的,怎么说来说去说到婢女身上了?”
自言自语很轻,也许皇后并没有听到,饮一口甜酒,继续说着无奈,“因为东宫皇太后挡了秀贵妃的前程,所以本来就不在娘亲身边长大的万岁,渐渐和东宫皇太后越来越疏远了。”
皇后低下眉目,阙然一笑,“即便不因为这件事,母子关系也不会太融洽,东宫皇太后本来就偏爱自在王爷,万岁不是受娘亲宠爱的儿子。”
一个家里如果孩子多了,总有受宠的那个和受冷落的这个,没想到皇族也不例外。
“东宫皇太后要重立自在王爷做太子,这件事万岁一直耿耿于怀,直到登基以后仍然不能释怀。”
皇后轻轻摇头,又轻轻点头,唇角的笑容很苦涩,不知赞同还是反对,“万岁稳固江山以后,找了一个契机,将自在王爷调去西北镇守边关,许多年后又将东宫皇太后送去名川古刹烧香礼佛。”
话头说到这里,皇后突然想起什么,轻轻扬起眉梢,“沐秋,你是前年冬天入宫的吧,刚好就是那年春天,小侯爷护送东宫皇太后游历名川古刹。”
原来是这种机缘,云无心不在皇城的时候,沐秋来了,云无心一回皇城,就遇见了。
皇后望着沐秋羞红的眉梢,心里泛起少女时的梦想,“现在想一想,你和云无心的缘分真的很奇妙,云无心一直追在你身后,这一路好辛苦。”
辛苦?
何止辛苦,更是痛苦。
血染黄沙,赤膊守城。
一个是文武俊侯,一个是罪臣之女,天下还有哪个男子能做出云无心这么执着的事?
沐秋品尝着受尽宠溺的滋味,甜的让人不敢相信,甜的让人不敢从梦里醒来。
“因为自在王爷是曾经的太子,万岁一直不能对自在王爷放下芥蒂,后来听说西北边关军的势力越来越壮大,万岁的疑心就更加重了。”
皇后再一次饮尽酒盏,愁苦的唇角苍白,“如今自在王爷交出兵权回来养老,我却被逼无奈,指了一个不清白的丫鬟,做自在王府的世子妃,这件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万岁交待?”
如果真如皇后所回忆,万岁和自在王爷的关系真是错综复杂,简直一言难尽。
先是皇弟得到太子之位,后是皇兄夺回太子之位,登基以后皇弟就流落他乡,有了一方势力以后又交出兵权。
从表面上来看,万岁亏欠了自在王爷太多,现在皇后又将一个丫鬟指给世子,兄弟之间的关系只会越来越糟糕。
可是那天的乔迁宴席,沐秋看到了一切,如果说王妃是在被逼无奈向皇后下跪求指婚,皇后又何尝不是没有退路了?
小红杏儿拿出落红手帕,哭喊着皇族欺负良民,皇后如果罔听罔顾,怎能树立皇族尊严?
这一切的苦涩都说完了,真如皇后的第一句话,做后宫之主真的很难,很难,很难。
灵巧的沐秋也不知该劝什么,或许皇后根本也不需要宽慰,只是在星月飞雨下,诉一诉心中的苦水。
酒浓渐渐染红了皇后的眉梢,沐秋晃一晃壶底,仅剩下一盏酒。
一盏酒分做两个半盏酒,沐秋放肆的捧起酒碗,敬向皇后,“婢女敬娘娘,感激娘娘恩许婢女拜祭阿公。”
“风沐秋,敬酒多没有意思?”皇后难得露出笑容,轻轻扬起眉梢,“今天月色很好,你学两声狗叫吧。”
曾经,沐秋为了赎罪,扮过小狗的样子哄皇后开心,如今旧事重提,沐秋羞臊的红了脸,“狼才啸月呢,不是小狗。”
轻轻嘟囔一句,沐秋眉目悠悠,耍赖的凑近皇后,“娘娘,婢女这一次错,到底要提几年呀?”
“本宫想一想。”
皇后从凄冷唤作一派尊贵的模样,故意将眼神冻得很冷漠,轻轻碰了沐秋的酒盏,随后一饮而尽,“十年。”
“十年?”
沐秋委屈的撇撇嘴,可怜的跺跺脚,俏音轻得犹如夜雨,“娘娘是金口玉言,说了就不能反悔,要是十年以后还提这件事,就是欺负人。”
“风沐秋,十年之内,你的孩子已经满地跑了吧?”皇后放下酒盏,取了一片花生糖,“本宫会将这件事告诉你的孩子,你扮过小狗,装过蛮牛,学过马叫。”
“哎呀,娘娘——”
提到孩子,沐秋感觉自己像被火烧透了,立即饮了甜酒,蹲到皇后脚下乖乖的捶着腿,“娘娘母仪天下,有浩瀚的胸怀,怎么会和不起眼的小婢女计较呢?”
“风沐秋,有多少妃子一生见不到皇帝,你却能指着皇帝鼻子骂人,你是不起眼的小婢女吗?”
皇后享受着沐秋的讨好,扬起眉梢望着夜雨,笑容渐渐凝固,目色慢慢凄然,“我多希望我是不起眼的小婢女,安安静静,没有烦恼。”
沐秋婉儿一笑,小拳头抡得更勤快了,“那可不行,娘娘要是不做皇后,婢女以后给谁捶腿呀?”
“风沐秋,你什么时候变成马屁精了?”皇后轻轻忍着笑容,狠狠蹙起眉头,“你今夜小嘴这样甜,不会是有事求本宫吧?”
“哪有?婢女是真心实意的!”
沐秋嫣然一笑,从捶腿又改做揉腿,“娘娘,其实吧,婢女有一件小事,真的是很小很小的一件事。”
皇后轻轻一哼,拍开沐秋揉腿的小手,“本宫就知道,没这么容易享受到风沐秋的讨好,无论多小的事,本宫赏你两个字——不管。”
“娘娘,婢女就是想打听一下后宫的默嫔人。”沐秋赶紧剥了一只橘子,捧到皇后眼下,眯起笑嘻嘻的双眸,“娘娘只说不管,没说不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