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这间宫殿以后，先后两次重逢。
一次是猫猫，带来喜悦。
一次是秦翎，让人唏嘘。
秦翎的问题其实早有答案，只是不敢面对而已。
如果那一次，碧柔受了轻薄，秦翎挺身而出，现在的结局一定不相同。
碧柔不会消失无踪，沐秋不会怨在心头，秦翎不会至今愧疚。
可惜这世界只有苦果，却没有如果。
秦翎遥望天际，沐秋低着眉目，故人重逢，却无言相对。
沉默了许久以后，秦翎重重的叹了一口气，“风沐秋姑娘，六公主要我来请你。”
沐秋轻轻点头，走到青阶下，柔柔的放下猫猫，匆匆进了门殿。
门殿对面的华丽雕椅中，坐着高高在上的六公主，穿着华服彩绣，配着砗磲朝珠，青丝间金钗耀眼，耳垂下坠着玉环，身后守着随行太监和陪侍宫女，都是一身锦衣绣服。
沐秋肃穆的站好，婷婷下拜，轻轻念着祝词，“婢女拜见六公主殿下，祝愿六公主殿下福寿安康。”
“风沐秋，别来无恙？”
六公主扬起下巴，浅浅一笑，“昨日在清明祭祀典礼上，我见到你了，你一直陪在母后娘娘身旁，我们没有机会叙话，今天总算又重逢了。”
重逢了，一切都不同了。
不唤小妹了，声音冰冷了，也不以问题结束句子了。
沐秋取出红色信封，高高的奉过头顶，“婢女已经拟好喜宴菜单了，请六公主殿下过目。”
随行太监立即取了沐秋的菜单，奉到六公主手上，六公主看着指尖的红色信封，轻轻一声冷哼，“风沐秋，这只红色信封，是曾经装着云无心写给你的礼聘文书吗？”
这个问题无聊至极，沐秋始终低着眉目，轻轻吸了一口气，默默无言相对。
“风沐秋，你为什么不回答我？”
六公主赫然起身，刚要发作时，见到秦翎步入殿门，随后收起目光中的寒意，转作婉儿一笑，“沐秋，你我今日重逢，我光顾着高兴了，竟然忘了给你赐座。”
这句假作温柔的话还没有落下，六公主挑起眉梢，望着秦翎，“秦公子，请为沐秋搬一把椅子。”
沐秋轻轻点头，随后柔柔起身，“六公主殿下，婢女站着就好，请殿下过目喜宴菜单。”
“沐秋，你似乎永远这么忙碌，永远着急离开。”
六公主不阴不阳的笑一笑，“喜宴是我和秦公子的，理应两人一同定夺，请秦公子到我身旁来。”
秦翎暗暗叹了一口气，慢慢走到金阶下，踏上六公主的身旁，“我不太懂皇家喜宴，请殿下定夺吧。”
“这怎么行，秦公子是未来的一家之主，一家之主不点头，我可不敢擅自做主。”六公主微微眯着双眼，将菜单从信封里取出来，轻轻展平，递到秦翎眼下，“秦公子，我想让你看一看。”
说什么一家之主，不过是个赘婿，最后一句“我想让你看一看”，根本不是商量，而是透着隐隐寒意的命令。
烫金的红纸，绢秀的字体，写下十六道美味佳肴，秦翎初初看了一遍，轻轻点点头。
“秦公子，沐秋的字可真好看。”六公主盯着秦翎的眼睛，柔柔的一笑，“沐秋的字和我的字相比，谁的字更好看？”
怎么会有公主在太监和宫女面前问出这种问题，秦翎微微愣住，不知该怎么回答。
沐秋郁郁的咽下一口气，秦翎实在太实诚了，应该脱口而出夸奖六公主就行了。
只是这愣住的一瞬间，六公主嫣然一笑，“秦公子，是我的问题让你为难了，沐秋就从来不会问让你为难的问题。”
秦翎暗暗叹息，无奈的苦涩一笑，“殿下，喜宴菜品很好。”
“是吗？”
六公主单手捧着菜单，仔细读了一遍，随后望向沐秋，“你的清明寒食宴暗藏《春景》小词，我和秦公子的喜宴暗藏了哪首名句？”
沐秋婷婷屈膝，低眉作答，“殿下，婢女未曾在喜宴菜单里暗藏名句，不过却暗藏了殿下和秦公子的名字。”
“名字？”六公主轻轻一笑，扬起眉梢，“说说看。”
“殿下的名字里有一个羽字，秦公子的名字里有一个翎字，羽翎本为同体，这或许是冥冥之中的天作之合。”
沐秋不急不徐，轻轻说出原由，“婚礼喜宴应该有一味压轴主菜，婢女刻意设计了两味主菜，一味是鸿衣羽裳，一味是雨翮风翎。”
“鸿衣羽裳，雨翮风翎。”六公主轻轻念着，侧眸一笑。“沐秋，这两个名字很好听，能仔细说一说吗？”
“鸿衣羽裳原是说衣衫美丽，如同神仙穿的霓霞，所以婢女取材七彩雉鸡，做一味红烧鸡块。”
说过了第一道压轴主菜，再提起相辅相成的第二道，“雨翮风翎原是说在风中破雨飞翔的鸟儿，所以婢女取材大雁，做一味汤品。”
雉鸡美丽骄傲，大雁坚韧无畏，正如漂亮的姑娘和勇敢的少年。
这两道菜的名字好听，果然暗藏了六公主和秦翎的名字，沐秋设计的菜品也很切题，任谁都会赞叹这两道压轴主菜的巧思美妙。
“雉鸡和大雁。”
六公主轻轻一笑，柔柔的左右踱步，唇角喃喃的念着，“雉鸡就算多彩无瑕，也要拔光羽毛再剁碎了才能红烧，大雁入汤，这不是形如落汤鸡吗？”
这么美丽的两道菜色，在六公主的口中竟然如此不堪。
秦翎微微叹了一口气，浅浅的劝一句，“殿下，菜品名字内藏吉祥寓意，已经足够美妙了，不必甚解吧？”
沐秋紧紧蹙着眉头，心里叹了一万口气，秦翎心性单纯，不明白六公主的心思，现在不是在讨论喜宴菜单，而是字字针对沐秋，刚才这一句劝，实在没有必要出口。
微微叹息以后，沐秋屈膝回话，“六公主殿下，婢女会重新再设计一份菜单……”
“不必了。”
六公主站在金阶上，居高临下地望着沐秋，红唇微微扬起，眼眸冷若寒冰，“沐秋，秦公子喜欢你……的菜单，一切就随你们的心意吧。”
多日相见以后，六公主依然让人窒息，只不过不以优雅让人窒息，换成了明嘲暗讽。
沐秋赫然抬起星眸，六公主轻轻躲开沐秋的目光，转眸向秦翎悠然一笑，“秦公子，沐秋这样为你……和我费尽心思，你也知道我刚才是开玩笑的，为什么不笑一笑？”
秦翎苦涩的笑一笑，轻轻低下头，刚才那一束笑容，真的比黄连还要苦。
这样的语言听不下去，这样的场景看不下去，沐秋退了一步，低眉屈膝，“六公主殿下如果定了菜单，婢女就回御膳房准备试吃宴席了。”
“沐秋，今天是你和秦公子重逢的大喜日子，不留下多说几句话吗？”
六公主扭捏作态，悠然坐回雕椅，轻轻端起茶盏，红唇轻启，刚要说话，却见到沐秋烈烈转身，踏出殿门，只将一束背影留下。
雕椅里的六公主望着空空殿门，愣了许久许久，直到脸色苍白，浑身颤抖，赫然摔了茶盏，“秦翎！”
随行太监和陪侍宫女惊慌的立即跪下，六公主蓦然起身，双眼眯成了一条线，恨恨的瞪着秦翎，“风沐秋是什么意思？”
秦翎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无力的摇摇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风沐秋做一桌上坟用的菜，还暗藏了一首《春景》，我赐给风沐秋这么大的殊荣，设计公主婚宴，结果还不如上坟用的宴席！”
六公主抓起红纸菜单，撕成粉粉碎，摔向秦翎，纸片像红色的飘雪，这么冰寒。
红雪落下，六公主冲到秦翎眼下，恨得咬牙切齿，抓住秦翎的手腕，“你说，是不是因为风沐秋对你因爱生恨，所以才故意羞辱我！”
因爱，从来就没有爱，如果有过，恐怕秦翎死也无憾。
无奈的秦翎默默无言，六公主甩开秦翎的手，幽幽的退了两步，脸色由苍白转为紫红，“秦翎，你承认吧，像个男人一样的承认吧。”
秦翎仰天长叹，涩涩的皱着眉头，“风沐秋做过皇太后的落梅宴，做过皇帝的春水宴，做过皇后的生日宴，做过十七公主的糖果宴，做过九公主的接风宴，做过辽国公主的和亲宴，做过皇家的除夕夜宴，做过皇家的元宵宴，做过清明寒食宴，这样的风沐秋做公主婚宴，不是你赐给的，而是你求来的。”
“秦翎，秦翎。”
六公主木讷的又退了几步，眼底微微闪动着泪光和寒光，“我是堂堂公主，风沐秋是罪臣之女，公主的命令罪臣之女不得不服从，如果你想，我可以命令风沐秋陪你睡觉。”
这句话落在耳畔，秦翎笑了，如同听到天地间最好笑的笑话，甚至笑出了心酸的眼泪。
曾经的翩翩少年郎，如同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一步一步踏向门外，“你疯了，我也疯了，我们做成夫妻，是天经地义的报应，报应——”
秦翎离开了宫殿，六公再次望向空空的殿门，将眉头紧紧拧在一起，忽然一声怒喝，“小樱桃！”
随行太监立即匆匆追出门外，将小樱桃带到六公主眼下。
六公主崩出眼泪，狠狠一个耳光打倒了小樱桃，咬紧森森白牙，眼睛里喷出怒火，“你去把青青杀了，把皮剥下来给我看一看，把肉送到御膳房里，让风沐秋做成菜！”
青青，那只可爱的猫猫。
小樱桃捂着渗出血迹的唇角，瞬间流下眼泪，苦苦的摇摇头。
六公主高傲的扬起下巴，双眸犹如杀人的尖刀，每个字比千年寒冰还要袭人，“小樱桃，如果你不剥了青青的皮，我就剥了你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