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冷雨。
一道霹雳落下,惊醒了碧柔。
守在床畔的小白霜立即冲出门外,见到小德子深深垂下头,“小德子,你快进去吧,娘娘醒了。”
按道理说,娘娘醒了以后,小白霜应该伺候洗漱,此刻却神色慌乱地找到小德子,而且没有往昔神采飞扬的气势,竟然有点闪闪躲躲。
小德子倒吸一口冷气,紧紧盯着小白霜,“白霜姐姐,你的脸色有点蜡黄,是这两天没睡好吗?”
“不是,没有,有一点。”
小白霜回答的语无伦次,再一次紧紧催促着小德子,“你快服侍娘娘吧,我去后院看看。”
小德子望着小白霜的背影,疑惑的紧紧抓起眉头,随后赶紧踏入殿门,服侍在碧柔身旁。
一切收拾妥当以后,小德子犹豫许久,试探着轻轻贴近耳畔,“娘娘,我刚看过,赵梨芳还剩一口气,从南小门扔出去吧。”
碧柔摇摇头,似乎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带,顾,七强,来接,赵,梨芳。”
“顾七强?”
小德子轻轻点头,“我明白了,上次来换恭桶的那个。”
柴房里一片昏暗,梨芳深陷破布乱麻里,不知现在是白天还是深夜,墙外传来犀利的雨声,每一丝雨都像冷箭,狠狠刺穿心头。
蜂蜜蛰着伤口,粘稠的和血糊成一片,疼的让人呼吸也咸涩。
此刻受着这样的苦,真不如一个痛快的死。
迷迷蒙蒙之间,忽然灌进冷风,估计是有人打开了柴房的门。
小德子冷漠的望着顾七强,唇角的笑容犹如催命阎王,“进去,挖一挖这堆破布烂麻,挖出来宝贝就归你了。”
“大德公公,小人,小人没做错事呀,不曾得罪过公公。”
顾七强满脸苦涩,望一望那堆破布,犹豫在柴房门口。
正要苦苦哀求时,小德子抬起一脚,将顾七强踢进柴房,冷冷落下一个字,“挖。”
强权在上,顾七强不敢再说一个字的废话,颤颤巍巍来到破布烂麻旁,心里慌乱如麻。
清晨,正在一瘸一拐的装着刷洗好恭桶,突然被人叫到浣衣局侧小门,然后就被小德子带到贵妃娘娘宫里,现在又进了柴房,这一切都发生的太突然,也实在莫名其妙。
不知这里究竟埋着什么,或许是饿了十天的恶犬,会不会突然冲出来将人撕成碎片?
顾七强越想越怕,整个人抖若筛糠,慢慢的捧着破布烂麻。
一层一层拨开,闻到血腥味道,突然拽出了一只血手,吓得顾七强一声尖叫,扭头就跑。
小德子挡在门前,四个侍卫佩着腰刀,顾七强软软跪下,哭泣的这么懦弱,“大德公公,人不是奴才杀的,奴才是无辜的,放了奴才吧。”
顾七强瘫在地上,卑贱的如此下作,像一个没用的懦夫。
哭了许久以后,头顶蓦然飘落一束嘶哑的声音,“顾,七强,你看,看,本宫是,谁?”
这束声音艰涩难听,刺入耳朵让人难受至极,顾七强抬起头,见到一位白衣翩翩,美如仙子的女人。
“娘娘?娘娘!”
此刻见到娘娘犹如见到救星,顾七强跪爬两步,狠狠将额头磕肿,哭的泪泥在脸上混成一片,“娘娘,您大明大义,一定不会冤枉奴才,破布堆里的死人不是我杀的。”
碧柔冷冷一笑,小德子踏前一步,狠狠踢翻了顾七强,瞪大一双血红的眼睛,“狗奴才,离娘娘远一些!”
顾七强急忙拖着瘸腿,匆匆向后爬跪着,恰巧撞到破布堆上。
刹那之间,破布烂麻散落下来,露出一副女人躯体,身上纵横交错着无数鞭痕,皮肉翻滚着,微微睁着绝望的双眼,鼻吸之下只剩下一丝游息,如此凄惨难言。
“顾七强!”
小德子冷冷一笑,面目狰狞,回手拔出侍卫腰刀,闪烁着凛冽寒光,“你认识这个女人吗?”
顾七强吓得脸色惨白,丝毫没有血色,胆怯的回眸一望,立即抱着头哭泣,“娘娘啊,大德公公,奴才不认识,奴才没见到,放了奴才吧。”
哭声阵阵里,蓦然夹杂着一束嘶哑而绝望的声音,“顾掌事,我,是梨芳。”
这束声音犹如一道霹雳,狠狠劈中了顾七强,渐渐屏住呼吸,慢慢回头去望,只见到一滩血泥,没有半点梨芳的影子。
“梨芳?”
顾七强不可置信的倒吸一口冷气,慢慢调转了头爬近,壮起胆子仔细看一看女人的眼睛,见不到半点光茫,只有临死前的绝望。
也许此刻梨芳用尽平生力气,微微扬起唇角,说着令人胆寒的言辞,“报应,来了。”
碧柔冷漠地望着眼前的恶贼,忍着嗓子的刀割撕痛,打下不容拒绝的命令,“顾,七强,将,梨芳,背出去,就,如同,两年前,沐秋背我,一样。”
“沐秋?”
蓦然提到这个名字,顾七强害怕的如同见到了鬼魅,一束寒气从头顶贯穿到脚底。
这一刻,暴雨冲刷着大地,乌云将白日遮掩的犹如黑夜,蓦然降下一道闪电,映亮了碧柔的脸。
回忆在心底猛然翻滚,顾七强望着眼前美若仙子的娘娘,恐惧的瞪大眼睛,胸膛起伏不定,“你是,你是,你竟然是……”
碧柔,曾经如此熟悉的名字,此刻如梗在喉,就是唤不出口。
“我是,碧柔。”
碧柔冷冷一笑,身后降下滚滚天雷,震动着苍茫大地,整个人如妖如魅,“背梨芳,出去!”
小德子双手攥着刀,一步一步走近,想一想碧柔曾经在御膳房里受过这样的磨难,此刻恨得咬碎钢牙,就连说话的声音也颤抖,“顾七强,我要一寸一寸弄死你!”
“碧柔,碧柔,不不不,娘娘,娘娘!”
顾七强急忙向后爬着,将自己缩在阴暗的角落里,狠狠的在地上磕着头,“娘娘,我我我,不是,我我我不是顾顾顾七强,我现在是奴才,收送恭桶的奴才,娘娘,顾七强死了,已经被雷劈死了,娘娘饶命啊,我就是个瘸腿奴才,我不是顾七强……”
胡言乱语,神志迷乱,竟然连自己都不敢承认,这么难堪。
“背,梨芳,出去!”
碧柔烈烈踏进柴房,双眸几乎快要崩出鲜血,吓得顾七强不敢抬起头,缩成一团紧紧闭上眼睛求饶,“娘娘,我我,奴才,不认识梨芳,奴才不认识梨芳!”
相好一场,狼狈为奸,到头来只落个不认识,真是让人恶心。
梨芳听到了一切,轻轻闭上眼睛,不愿意再见到这个世界,唇角冷冷一笑,“碧柔,求你,一件事。”
死到临头,不知还有什么可求,碧柔竟然也有一点好奇,“说。”
“碧柔,我死以后,顾七强必须死。”梨芳的声音越来越模糊,鲜血从嘴角里泊泊而出,“把我烧了扬成灰,把顾七强扔进乱葬岗里喂狼。”
话音落下,鲜血染透了破布烂麻,渗在潮冷的青砖上,流向角落里的顾七强。
“梨芳,梨芳,你死你的,你为什么要害我?”
顾七强破声大叫,崩出眼泪,“当初是你对娘娘下的毒手,我是无辜的!”
梨芳不再说话了,鼻息下的最后一丝游息也不见了,小德子冷冷走过去,费尽很大力气才能扒开梨芳的嘴,鲜血溅了半身。
看清楚了嘴里含着一条断舌,无奈的叹一口气,“咬舌自尽了。”
一条残破的生命就在眼前消失了,碧柔轻轻闭上眼睛,紧紧皱着眉头。
顾七强见到梨芳的鲜血像毒蛇一样爬过来,染透了鞋子,这一刻忘了躲避,空洞的念着,声音很轻很轻,“死了,梨芳,死了。”
碧柔深深吸了两口气,烈烈旋身,留下最后的命令,踏入雨里,“按,梨芳的,遗愿,处置。”
撑伞小宫女紧紧跟在身后,换来碧柔回眸狠狠怒视,“闪,开!”
小宫女吓得哆哆嗦嗦跪在雨里,碧柔独自走入雨幕中,身后传来顾七强的惨叫,“报应——梨芳是报应——娘娘,救救我——”
瓢泼大雨中,碧柔隐隐听到小德子的怒骂,还有钢刀砍在骨头上的声音。
转过一个弯,碧柔猛然冲了几步,扶着一架凭栏,狠狠的呕吐了。
这几天的丧子之痛,使碧柔不吃不睡,胃里根本就没有东西。
可是此刻鼻息里都是死亡的味道,恶心的让人作呕,几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了。
雨箭刺痛着脊背,碧柔感觉早已千疮万孔了,一片心碎随着暴雨化作烂泥。
吐了不知多久,浑身打着冷战,狠狠抱着自己,蜷缩在凭栏下,孤独的像一只被抛弃的猫儿。
此刻,分不清雨和泪哪个更冷,只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再也不是那个勇敢而善良的姑娘了。
不知不觉之间,碧柔抬起了头,见到小德子半身染血,跪在对面,哭红了一双眼睛,任由暴雨冲刷,一直默默相守。
小德子,墨袍银蟒,已经不再是荣华殿里卑微的小太监,而是人们口中的“大德公公”。
可是在碧柔心里,小德子永远是小德子,是那个在御膳房的梨树下,等着自己的小德子。
同样的,在小德子眼里,碧柔是尊贵的娘娘,在小德子心里,碧柔是走出御膳房,来到梨树下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