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臻冷笑,数数都数的如此清楚,看来是真没什么事了。也是他们运气好,今日用的杖并非是衙门里的杖。没有趁手的工具,对方功力也没完全发挥出来,才让他们捡了条命。
迟臻拍着身上的灰烬,笑眯眯道:“各位先回去收拾一下,一盏茶后,咱们来聊聊如意阁的事情。”
众人突然像是齐齐被定住,暗自碰了个眼神,表情各异地看向她。
震惊。迷乱。无辜。
装!接着装!怨不得王琅从前总说她做作、装样,这帮仕子的反应也太不自然太刻意了。她十岁的时候都比他们演得好。
她晚上没顾得上吃东西,下巴朝李三郎扬了扬:“起来吧,趴上瘾了?去街角给我要一份云吞,若是怕疼,就去医馆里请个郎中瞧瞧。”
李三郎认命地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向外去了。
月上中天,庭院里暗香浮动。
迟臻主持了宅子里第一次主宾会议。几位仕子收拾过,看起来体面顺眼了些,依次站成一圈。作为召集人的迟臻闲适地坐在椅子里,一点一点将碗里的葱和香菜挑出来。
灯下,捻着筷子的动作细致又好看,如果忽略架着的腿的话。
最耿直的王仕子一脸的“你问我什么我都不会说”,她含了含筷子笑了。
“我要进如意阁。”
李三郎则是一脸“我不懂您在说什么。”的茫然表情。
迟臻小口呵着气,咬着云吞:“我不是在跟你们谈条件,你们釜中的油墨,还有那些细如牛毛的笔是做什么用的,你当真以为我不清楚?还有昨夜找上门的严公子,他见了你跟见了鬼似的跑了,是你对他暗示了什么吧?”
李三郎此时似乎真的在发愁,蹙着眉低头深思。
迟臻不去催他,慢慢吃着东西,一碗云吞吃尽,勺子叮地一声被扔回碗里。
李三郎着实无奈,“东家,我们只是做事儿的,做不了主。”
迟臻眉头微挑,含笑看着他。
李三郎被她看得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我只能传个话,至于上面怎么决定,要看您的运气了。”
迟臻站起来回了自己的院子,留下几个仕子围着李三郎表达不满。
大半夜的,她又折腾人烧水,将一个娇气、矫情、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家小姐人设表现得淋漓尽致。
她心中郁郁,便将那几个清高仕子指使的团团转。若不是他们大意,“别有用处”的油墨就不会引燃竹林,竹林不失火,王琅便不会瞧见,若不是他过来支应,牟家小姐也就不会放心不下跟着一起来。
现在好了,她私自回京都的事,牟家小姐也晓得了,她一晓得便相当于牟家知道了,大半个京都的权贵圈子也就知道了。
看今日仕子们对王琅的态度,他这两年在京都的日子似乎并不顺遂。
人前恭敬有加,人后指指点点。
当年如朗星般耀眼的人,如今背负了满身流言,竟也能容忍别人的非议了。
到现在她都没明白,王琅为何突然就决定跟祖父划清界限了。
两年前,春头上下了那么一场大雪。那时祖父惯常以国子学为家,授课办公皆在此。从西市回来,她拎着纱灯和给王琅的一套笔犹自开心,便听到祖父的侍从说出大事了。
王琅刚刚来见了大人,将拜师时大人给他的赠礼都给退回来了。大人便也当场吩咐人,退还他的束脩六礼。底下人一阵手忙脚乱,一时半刻哪里找的齐整那六礼?
王琅十岁便跟着祖父读书,拜师时自然也效仿他人赠了老师肉干、芹菜、龙眼干、莲子、红枣、红豆束脩六礼,只有迟臻明白,祖父想要人退还的绝对不是这些。
王琅退了拜师时的赠礼,祖父默许收回。
纱灯坠地,她急问:“王玹卿呢?”
侍者说刚刚出了书房不久,现下应该快到国子学门口了。
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踏着雪,抄近路在正门前截住了他。
“师兄!”她双臂一拦,将他挡在了高阶之上。
“师兄,你为何将祖父赠与你的笔墨退回来?”她留意着他脸上的每一分神色,若是有苦衷、有误会、哪怕一点点犹豫她都能立时觉察。
什么都没有。
风把树上的雪沫儿吹下来,灌在领子里,冰的她打了个寒战。
“不为什么。”他淡淡道。
“是不是你爹逼你的?王太傅让你与我们断绝往来?你别信那些流言,你是他最得意的弟子,还不了解他吗?”她急得眼里有了泪。
只知不能让王琅这么走了,祖父是拉不下脸来的,他若是再走了,这段师徒情分便终结于此了。
“你想多了。”王琅低沉冰冷,脸色苍白,“倦了,腻了。”
他抬起眼帘,目光从她的发顶掠过:“不想给老师带孩子了。”
“你骗人!”眼泪到底落下来,她不信他是这种人,十年情谊轻飘飘揭过,就这几句话?
“你是不是有什么打算?有什么苦衷?说出来,大家一起想办法。一个脑袋不够用,还有其他师兄呢。你别走,你到底想怎么样?”
迟臻上去拉的袖子,他穿得很少,脸色也不大好看。
将袖子从她手中震出,他垂着眼帘看着她,冷淡道:“想你不要纠缠,想你走远些。”
迟臻拉着的手臂摇摇头,瘪嘴:“师兄你别走,你不走,我往后都乖乖的,不缠你,不闹你,也溜出去玩,变成一个好师妹,像……像牟家小姐那样……短时间内可能比她差一点儿。你别走!”
王琅牵了牵嘴角,冷诮:“有更好的,我何苦要个差点儿的?”
迟臻仰头:“你什么意思?”
王琅冷觑着她:“我已改投牟阁老做了老师。”
那就是说,牟小姐当真变成了他的师妹?为什么事情突然变成了这样?她也听下人议论,说祖父这一年在朝堂上饱受排挤,不得圣心,就前几天他七十几岁的人被晾着跪在御书房大半夜。
王家是觉得祖父要倒台,会牵连王琅?那只要他断了跟祖父的牵连便好,改投老师干什么?他也是愿意的?
她用力攥着他的手腕,不管不顾地哭着问:“你能不能不走?不走行吗?”
他依旧是那副冷淡表情:“为何不走?”
他眼神晦暗不明,迟臻都辨不出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她放声大哭,赌气地用力推了他一把。
没成想,一推之下,王琅竟然从台阶上滚了下去。
迟臻从没见王琅如此狼狈,他跌坐原地好一阵才慢慢站起来,整了整衣冠,并未再看她一眼,转身离开了。
迟臻追到台阶下,看到雪色中染着抹红色,她竟然把王琅给推吐血了。
那之后到迟家倾覆的一年多,她再见王琅的次数寥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