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淫雨霏霏。街上行人稠密,出城祭祖的马车从天水桥一直排到了西城门。
迟臻起得不算早,天色暗沉让人也睡不醒的样子。
不想起她便一直睡。从前王琅嫌弃她娇气,一点点病一点点痛她都要抱屈,一点点苦都吃不了。她兄长倒是有种认命的豁达,觉得她一个女娃活得自在开心很重要,将来夫家如果敢挑眼,不还有他这个兄长撑腰?不过那时迟誉看她的目光也带着些忧愁,“货砸在手里只能认命”的愁。
以前跟牟二交好的一群官家小姐总是取笑她,笑她从西南边陲之地来,笑她官话讲不好总带口音,笑她讲话用叠字太嗲,笑她将来长不了中馈。
那时候她身边的丫头多,凡事无需她操心,娇气的毛病就是那时候养起来的。她家人也是奇怪,竟没一人觉得有问题,女孩不就该娇滴滴的吗?迟府上下只有她一个女孩,自然比寻常家的要宝贝一些。
吃过早食,门房青年来向她告假,说是今日要出城。
迟臻看了眼细雨中站着的几个仕子,素衣便鞋,手里提着食盒并几挂元宝钱,众人容色哀戚,眼神漠然。
迟臻道:“你们要一起出城?”
“是!都是同乡,又都有亲人过世,便约好了同路去。”
门房青年依旧是和煦的表情,神色中多了两份庄重。
迟臻点头答应,忽然道:“还不知道如何称呼你。”
门房青年愣了下笑道:“东家便唤我李三郎吧!”
几个人离开后,宅子里只剩了迟臻和一个打扫的婆子。她走到桂花树下转了两圈,确定看不出任何蹊跷才放下心,看不出最好,她把从老宅带回来的那个匣子就埋在树下了。
她很是想不通,到底是谁把娘亲的盒子拿走,又埋了一只回去。是有意的,还是巧合?毕竟这宅子空置了两年。
新的匣子里装了一只瓶子,不是长嘴梅瓶或者青花瓷之类的瓶子,而是只棕色圆胖甚至有几分丑。她寻常只喜欢钗环首饰,对这些珍玩器物从不上心,也不懂这瓶子有何奇特之处。
王琅怎么会出现在老宅?似乎并不是因这匣子。若不是她自己挖出来,他似乎都不知道假山下埋着东西。
她又在桂花树下磨蹭了一阵,心中惴惴,有点儿后悔将它带回来了。
傍晚的时候,几个仕子陆陆续续回来了,兴许是祭扫的位置偏远,他们没雇车又赶上了连日的雨,各个浑身狼狈,进了院子便吩咐下人去准备热水清洗。
晚饭时,徐寿竟过来了,穿着衣摆被雨打湿的袍子,靴子上尽是乌泥点子,神色间掩不住的疲惫,人也更瘦了。
她这些师兄里,徐寿是最不懂得照顾自己,明明看起来很温柔的人,认定的事情固执的要命。要人给他添了碗筷,他只是陪坐着,端着杯子润了润嘴唇。
“这几日城里查得紧,不许张灯烧纸,兵马司的人在内城设了几处巡防点,见着有点灯烧纸的不问缘由直接锁走。”他眉头深锁,看向她的目光里带着些担忧。
有什么可忧的?她是迎难而上的人嘛?在哪儿烧纸不一样?难道她非去贡院门前烧,去触霉头?没那个必要。
迟臻将碗底的几个米粒放进嘴里,放下筷子吁了口气道:“既如此,便不去贡院了,想必各位师兄也能谅解。若因为烧纸被兵马司的人捉住,他们也难安心。”
她抹抹嘴,吃得心满意足,托着腮的样子在灯下有种随遇而安的况味。
徐寿翘了翘嘴角,终于能安心喝茶了。
迟臻提议:“就黉门巷外的路口吧,十字交叉,四通八达。这样也不用赶到半夜再去,早点收到钱,师兄们在下面也能早点花,也该置办春装了。”
徐寿点点头,闲聊般道:“在这儿可住得习惯?把你一个小姑娘放在这里,难免孤独。且容我些日子,我拿到老宅角门的钥匙,带你回去看看。”
迟臻不自在地咳了声,若想回去,哪用得着钥匙,她是循规蹈矩的人嘛?她心里有些愧,觉得很是对不住徐寿,师兄对她丝毫不比亲兄长差,她还藏着掖着的不大方。
她心头激荡,险些就把宅子里的事情吐露出来,又想到迟誉反复叮嘱,不要给人家添麻烦,突然抬手攥住了自己的嘴。
徐寿不明所以地看她。
她胡乱晃晃袖子,从徐寿带的篮子里翻出纸折起了纸元宝。云涧生活的两年,这种事都是她在做,已经特别熟练。
“师兄,我那日在扯枣巷见到了怀真的娘子,怀真的儿子都开蒙了,不高兴时的样子就是个小怀真。”她突然笑起来,眼神漾着光。
徐寿脸上又有了怅然之色,叹道:“明日我打发个人给她送些钱去,这两年她母子二人的日子不好过。”
迟臻把叠好的元宝拢成一对儿,摇头道:“我已经给过了。”
把云涧带来的那点儿银子都给出去了,否则她不会这么容易就同意把西跨院赁出去。
酉时末,后院的角门开了条缝,两个人影提着篮子一前一后走了出去。
巷子口,迟臻摆上香烛,雨渐渐收住了。她欣喜地抬头望了望天,将元宝值钱烧掉,看着夜风卷着纸灰直冲天际,眼底蒙上了一层水雾。
徐寿此番过来没套车,夜深了,他便在巷子里跟迟臻告别,点着脚慢慢走远了。迟臻灭掉灯烛,刚要关后门,就见一道人影尾随她到了门前。
迟臻就手抽下墙上一块松动的青砖藏在身后,笑眯眯地看着这个浑身散发着“贵气”的人,道:“夜色浓稠,公子是看错门了?”
那人比她高了一头半,做作地抚了抚头发道:“本公子看见你藏了块砖了!你们如意阁就是这么招待客人的?”
他夸张地在迟臻眼前晃了晃带着金镶玉扳指的手指,扬了扬下巴:如何?还不臣服在本公子的银钱魅力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