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收拾的一尘不染,地擦得光可鉴人,任何东西都没留下,甚至都不需打整便能直接住人了。
“两个贩布为生的女子,住过的房间打扫的连根头发丝都没有,床栏、桌椅上的指印全部擦得干干净净,兵马司缉捕的好手都查不到两人踪迹,你觉得这是误会?”
王琅脸色已极不耐烦,似乎这几句话把他的耐性都耗光了。
“你倒是有能耐,此二人我们已经盯了数日,从未被其察觉,你一来,她们便迅速撤走,匿于人海中了。”
迟臻将事情捋了一遍,也觉得这二人有些可以,不过若说因她坏了事,太冤枉她了。
不知是她运气不好,或者王琅有意针对她,只要有什么坏事儿牵扯到他,王琅绝对第一时间怀疑是她干的,不是她做的也是她煽风点火是幕后指使。
门房青年低声咳嗽,见没引起迟臻注意,抬腿走进厅内。
“东家。”他掩着嘴道:“我觉得大人慧眼如炬,提出的问题一针见血,此番话说得极有道理。”
……迟臻阴恻恻地看他。真看不出,他这逢迎的本事可比看门强多了。
门房青年此时说话思路清晰,逻辑顺畅,时不时照顾一下王琅的表情,根本不是那个掉书袋读死书的呆子了。
他说那两个女子一看便不是什么良善之人,用贩布做幌子,暗地里替有需要的读书人搭桥牵线,打通各种关节谋功名。
“打通关节?”迟臻难以置信地喃喃重复。
青年点点头,一脸“就是您想的那个意思”的表情。
牵扯到陈年旧事,就像撕伤口上的结痂。迟臻咬了咬嘴唇,禁不住向王琅望去,正对上他极有内涵、相当嘲讽的眼神。
……
据青年说,读书人花钱打通关节考个功名,京都做这种事情的多了去了,有真有假。天下读书人的愿望大抵相同,出仕做官光宗耀祖,黄金屋,千金粟,颜如玉……康庄大道上有无数梦寐以求之物。
不过读书人多如过江之鲤,那出仕之路窄且挤,能通过者毕竟寥寥无几。若是能找上对的人,肯花银子,就算秋闱高中也并非什么难事。
“那两个女子背后之人非比寻常,应该是惊觉被人盯上,突然销声匿迹了。此事事关重大,也无怪乎指挥使大人兴师动众啊!”青年一脸感佩的表情看起来发自内心,极诚挚。
通关节,鬻题,舞弊……南贡院门外受杖毙而死的几十名仕子,到底是白死了。
她目光落在王琅身上,想说什么,到底咽了回去。
她心中奇乱,偏头道:“你如何知道的这么清楚?”
青年搓搓手,有几分赧然。
“小生今年二十有五,寒窗苦读十几年皆是名落孙山,连考数次连个副榜都未中。”他仰头苦笑道:“这世间若有捷径,谁人不想尝试?落榜的滋味苦楚自知。不过,那二位女子的上家要价奇高,我囊中羞涩,只能作罢。”
他见王琅目中有鄙薄之色,弹弹袖子上莫须有的灰尘道:“乡试、贡试花些银子得中,不过就是个举人、贡士的身份。想想那前文渊阁大学士迟魏东,堂堂抡才大典的主考大人,选出的三甲竟然都是些名不副实的渣滓,让多少莘莘学子泣血,这等行为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迟臻的脸白了,咬了咬嘴唇忍不住厉声喝道:“住口!胡说!祖……迟大人他、他从始至终都没承认过舞弊。”
年过七旬的祖父被人从有司大狱送回来,身上无一处好肉,下葬时都不肯闭眼。清高自负的一辈子,门生弟子无数,却落得如此下场……
不能哭。她用力眨着眼睛把水雾憋回去,除了每年祖父忌日,眼泪真的毫无用处。
青年打着哈哈道:“承认不承认又如何?三甲仕子皆已认罪,迟魏东一代大儒晚节不保,要被永远钉在舞弊的耻辱柱上了。”
王琅负手站着,盯着白影壁上积年留下的雨水痕迹,不知在想些什么。
“废话留着去兵马司的狱中说吧!带走!”
手握佩刀的兵士上前,将几人驱赶到一处,迟臻被人搡了下回过神来。
她不能被带去兵马司的大狱!
门房青年没想到王琅说翻脸就翻脸,求饶道:“大人,我已经将自己知道的都如实说了,就算去了大狱也说不出更多。秋闱在即,我此时进了大狱,声明有损啊!东、东家,您跟大人说几句?她二人逃了跟我们有何干系啊!”
迟臻躲开衙役扭头怒气冲冲道:“大人拿我们太没道理,我等又不是兵马司的眼线,帮你日夜看管着嫌犯。既然此二人如此重要,你们为何不早早便抓了?别不是自己人做事不谨慎,惊了对方,现在要我们代人受过?”
她眼神晶亮,倔强地抿着嘴,好斗的公鸡一般。
王琅神色漠然,目光在樱色的嘴唇上扫过,突然抬了抬手。
衙差们顿住,等待他示下。
“嫌犯情绪不稳,难免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伤了本官。上枷吧!”
一副枷锁十几斤,三个弱质书生顿时低头弓腰,叫苦不迭。
若是眼神能喷火,她已经将王琅烧得浑身是洞了。她细弱的手腕在枷中挣了挣,白皙的皮肤顿时通红一片。
“我有话说!大人不过是想证明是我等搅了你们的抓捕,我能证明与此事无关!”
十几斤的枷对其他女孩儿又屈辱又受苦,迟臻没什么感觉,毕竟她带过更重的。想办法脱身是首要的,她一定不能这么被带出去。
这里是黉门巷,离国子学很近,住的多数是权贵,若是被这么拉着游街,不出一个时辰她私自回京的事情就会传开。
风起,飘落的玉兰花瓣在风中打着旋。
王琅缓步过来,沉声道:“本官不想听。带走!”
“王玹卿!”
前面人没停,留个她一个冷淡的背影。
迟臻脚下磨蹭着,挖空心思地想着脱身的办法。王琅对她太了解,她曾经惯用的那些小手段小心思放在他面前简直不值一看。
一行人刚刚转过影壁,就见徐寿进了门,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应该是下了值便从衙门里赶过来。
徐寿瞧了瞧众人,反手将大门关上了,淡淡道:“玹卿好大的官威!”
四目相接,在场的人似乎感受到激荡的仇恨火花。
“师兄!”
她这一出声,引得在场的王琅和徐寿都向她看过去。
她顿住,尴尬轻声解释:“咳!叫的是我旁边这位。”
现在可不是解决私人恩怨的时候。祖父入狱后,众师兄弟们多对王琅叛出师门的做法极为痛恨,徐寿是当中恨得最为深沉的。
他从芝兰玉树的青年落魄成如今这副样子,应是与王琅有关。
王琅今日带了这许多人,若是真动起手来,徐寿一定会吃亏。
好在,徐寿很快便收敛了情绪错开目光,朝着她温和地笑笑。
“指挥使屈尊驾临,蓬荜生辉!还请大人借一步说话。”徐寿面上看不出喜怒,声音也依旧温和。
王琅一脸漠然,表情欠奉。
徐寿抿嘴笑了笑,踮着脚走到他身前,轻声道:“何苦拿臻臻做筏子,她出言顶撞你,我代她向你赔罪。玹卿你这么做,当真只是因嫌犯逃走了?众人皆知,王玹卿若是想办一个人,岂会给人逃走的机会。不过是两名做下作勾当的女飞贼,踪迹也并不难找。大人高抬贵手吧!”
王琅倨傲地抬着下巴,冷嗤道:“凭你与我谈条件?你配吗?”
徐寿面色一变,极力压住腾起的怒意,走到他身侧,用仅容两人听清的话音轻声道:
“配不配的不知道,我只知道今日你若将臻臻带走,明日牟家小姐失贞之事会成为街头巷尾的谈资,你可对得起她死去的二哥,你的挚友牟嘉玉?”
王琅一脚踹在徐寿腹部,这一脚又快又狠,徐寿痛苦地跌坐在地上爬不起来。
迟臻跑过去,手上的枷锁让她没办法去扶他。
王琅整理着衣衫,低垂着眼帘道:“你自己清楚,你不配。”
到底不配什么他没继续说,淡漠的眼神在她身上只一瞬便转开了。只是这两个字的如穿心利剑,将徐寿钉在了地上。
迟臻见他眼中渐现疯狂之色,惊慌失措地挡住他看向王琅的目光道:“师兄!酉时末了,你今日是不是没敬香?你说过的,这香一日都不可断!”
徐寿歪着地上,迷茫地盯了她片刻,突然笑了。
“是,到了敬香的时辰了。我能为老师做的,也只有这个了。”
他挣扎着爬起来,整理了下长衫问:“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玹卿的意思呢?”
天色已彻底黑下来,空中星光寂寥,王琅的面容模模糊糊地隐在黑暗中。
他负手的姿势不变,抬腿向外走去。
“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