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里,天光微亮,檐下已有啁啾鸟鸣。
迟臻睡意朦胧眼皮依旧沉重,昨夜骤雨突至,大风夹着雨点敲在窗子上,窗外花枝被风摇曳,她夜里睡不着,无聊地坐在灯前剪灯花。
昨夜南城兵马司的人离开后,倒是徐寿反过来安慰她,把责任都揽在他身上,道是他思虑不周让她至于危险之中,好在是总算没出岔子。
这话让迟臻不知道怎么接,被骗私离云涧的是她,倒霉撞到王琅手里的也是她,干师兄什么事儿呢?
徐寿从怀里拿出封信给她,一看信封上的字迹,迟臻便闷头不讲话了。
“你哥是担心你,让他悬心了半个月,责你几句总不为过。”
他嘴角噙着笑意,这种类似的话过去不知道说过多少回,临走时用“关怀不听话的晚辈”的眼神看着她,又是欲言又止的表情。
头疼!五师兄什么都好,就是喜欢有话总憋在肚子里,让人自己去意会。
信摆在桌上半宿,迟臻上供一样盯着它,做足了心理准备才慢慢拆开。
迟誉的字力透纸背,狂乱无羁,写信时那份狠劲儿就暗示了她没好果子吃。
果然!足足臭骂了她两页纸后,迟誉笔锋一转,改去骂王琅,那话说得就更难听了,什么“竖子!”“混账东西”“小王八”的称呼都不重样。薄薄三页纸,王琅帮她分担了迟誉大半的臭骂。信中倒是对徐寿十分客气,要她乖乖待着,别给人家添麻烦。
估计是臭骂一通心境开阔了,信的末尾又塞个甜枣,要她无需担心,即便王家人有意无意探查谣言的源头,他已经想办法遮掩,又夸她坑害王琅名声的事情做的很是令人快慰,只要她消停一些,这几十万人的京都,两人偶遇的可能几乎不存在。
便是这最后寥寥数语让迟臻辗转反侧了半夜,王琅晓得她在云涧做的勾当了?
已近两年相安无事,为何突然要查?迟誉还信誓旦旦她消停点就没可能偶遇,那昨晚算什么?
她今岁时运差得很,霉得要起冬瓜灰!
天色暗沉沉得,云头压得很低,像是晕开的画卷。
她对着镜子鼓捣一番,很快镜中人变成了穿着长衫的病弱公子,眉眼未变,却不招人眼目了。撑伞出门,门房青年正便吃早食边读书,见了迟臻的装扮只是挑了半边儿眉毛。
“东家要出去?天公不作美,给您套车吧!”他三两口将饼吃掉,在衣襟上蹭了蹭手。
迟臻奇道:“你还会赶车?”
他笑得谦虚:“糊口的本事,自然是越多越好。总不能还未高中,便饿死了。”
迟臻点头。
上了车也没告诉他去哪儿,只要他在科甲巷和国学巷周围转一转。
两年时间,京都看起来丝毫没有变化,她半挑了车帘向外瞧着。
天色不好,街上几乎见不到人。只有她这一辆乌顶马车缓缓走着。国学巷走到尽头,白墙黛瓦门外有颗大槐树的便是迟家老宅。
说是老宅,也不过住了十几年,她们一家跟随祖父进京后,便一直住在这里。正门被封,门上的匾额早不知去向,无人打理石阶上已经冒出了青草尖尖。
祖父学问好,门生众多,宅子里总有人赋诗论道,偶尔能听到激烈的争辩。迟家的劫难来得悄无声息,也或许早有征兆,只是众人明白时,已经无力挽救。
宅子里的东西早被抄没,唯有一件是迟臻自己藏的。徐寿说宅子空置了两年,已经被指给了新的官员居住,她要把东西拿回来,那是她娘亲的。
是她自己的娘,不是迟誉的。
彼时王琅还是她的师兄时,祖父受不住她的闹,跟王家长辈暗示过结亲之意。不过王家主母嫌弃她是姨娘所生,母亲又心术不正品行不端,她也会类其母,不肯松口。祖父碰了一鼻子灰,自那后再没提过两人结亲的事儿,他倒是真心喜欢王琅这个弟子,做不成他的孙女婿,就将其他般配的小姐跟他往一起配。
好在王玹卿虽厌烦她,也没选祖父中意的人,倒是挑祖父政敌牟家的小姐。
上一辈的恩恩怨怨她不是很清楚,那时她还小,娘亲的样子都模糊了,后来祖父如何处置,她又去了哪里,迟臻不得而知。姨娘是整个迟家的忌讳,就算在宠爱她的祖父面前也不能提。迟誉应该知道姨娘做过什么,却从不许下人议论她的出身,不让其他权贵家的小姐欺负她,给她梳小辫儿,陪她跪祠堂……若是不凶不暴躁,算得上是位好兄长。
细雨如丝,扑面而来。
迟臻不错目光地看着,黝黑的眸子里似也沁润了水汽,片刻后放了帘子。
雨小了,街上渐渐有了人气。车转到扯枣巷后,越行越慢,此处居住得多是穷苦人家,巷子又深又窄,车一进去就难掉头。
门房青年将车靠边,容前方推粪肥的老儿过去,不耐烦地皱着眉头,忽觉门帘被挑开了,他的东家正蹲在门口,探出半个身子好奇地向外瞧着。
“这扯枣巷里怕是住了半个京都的穷人。”他嫌弃地用袖子掩着鼻子,向挑着鸡笼侧身接过的老者挥手赶他快些走。
迟臻张望了一阵,爽利地跳下车,地上的水皮被她踏起涟漪。
“你在此处候着!”话音已经远了。
门房青年爱惜新鞋,盘着腿坐在车上等,他见迟臻在一户人家门前蹑着脚来来回回,又扒着主人家的门缝向院子里张望。
啪啪啪!她将门板拍得作响。
院子里有了动静,少妇模样的女子缓缓开了门。
两人一人门内一人门外,静静对望,竟然谁都不开口,就那么相对而立,竟有种巨大的哀恸味道,像是两人在一起缅怀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