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骤雨初歇,夜空中星子寥落。
王琅出得门,吩咐侍女守着她,有事便去报他,又吩咐了人一早便去请曹医正,她在乌云神仙索内待了三日,还需仔细瞧瞧。
小五上前道:“公子,您进去搭救姑娘这一日,严公子来求见过三次,我暂时将他劝回去了。”
“嗯。还有什么事?梁定可招了?”
小五鄙夷道:“招了,一样米养百样文人,他当真是毫无骨气,丢读书人的脸。受了点皮肉苦,将那些陈年老账都翻出来说了。”
雨后,夜色清新,让人精神一震。
王琅望了望夜空道:“张伦也早瞧出来他不是块好料,只肯予他钱财,却不肯重用。”
“他还招认了张伦前几日在扯枣巷里亲自召见过他,便是吩咐他在四夷馆文试时陷害姑娘,就连吴郡的事情也是张伦授意。”
王琅点头,冷笑:“他脑子倒也转得快,将所有罪名都推到张伦头上。”
“暹罗郡主的下落确认后,已经由鸿胪寺出面去接人了,只说这几日是为圣人到观中祈福,已经按您的吩咐暗中派了人手过去照应。”
王琅微皱眉,却没说什么,正要往暗室走,侍从来报说是严公子又来了。
“让他进来。”
书房内,王琅看完了密信,便见书房的门被推开,严湘走了进来。
他穿着麻灰的袍子,料子在灯下有光泽流转,他比上次见时消瘦不少,颧骨凸起,显得那双眼睛带着些憨气。
严湘每次见他都是气势不足般,有些怕他,“璇卿,你破了那戏法了?乌云神仙索都失传了,没成想彩戏师竟然藏在四夷馆里,改日我也要瞧一瞧怎么个神妙法儿。”
王琅道:“你怕是瞧不成了,彩戏师死了。”
“啊??”他拍了下膝头,心虚地问:“迟家小姐还好吗?”
四夷馆文试那日上午,他与纪无澜分别堵在两处去拿梁定。他当时在车内设想了一百种折磨梁定的法子,没成想刚到那里,便有人让他的小厮给他递了件东西,他看了便炸了。
那卷《深秋平原图》他是在王幼文下葬时给他陪葬了的,这些狗东西是连人死了都不让人安稳,还敢扒他的坟?他要小厮守在原地,气血上涌恨不得找那人拼命。
“我是中了人家的计了。”他耷拉着脑袋,边说边偷看王琅表情。若不是他擅自改变计划,那进四夷馆的人或许就不是迟臻,也没这一场凶险。
“我当时想着即便我不在,纪无澜总是靠谱的,没成想他也叫人给调开了。”
他得知迟臻在四夷馆内失踪后,是真心实意地后悔,他严湘没什么优点,跟如意阁这些人相处了一阵子,讲义气是一定的。女孩不比男儿,若出了差错,结果当着不敢想。
他这次是硬着头皮来见王琅的,自是知道迟臻是对方的心尖儿,若是当真出了岔子,他这辈子估计都别想好过。
王琅端起杯子饮一口,问:“你急着见我有什么事?”
严湘脸上那种小心翼翼的表情褪去,带着恨意道:“梁定是落在你手里了吧?你抓住他了对不对?”
“你要做什么?”
“璇卿,我从未求过你什么事,只这一件,你能不能将梁定交给我?我答应过幼文,会替他报仇。”
王琅淡淡睇他一眼,“梁定牵扯得事情多,不能死。我还有用!”
严湘求道:“他不过就是个喽啰,你多用几次酷刑,他什么都招了。他落在你手里这几日,以你的手段,你该问的早都问出来了吧?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让他死。”
他那样子恨不得朝他作揖了,王琅低头沉吟片刻道:“两个时辰。”
念在他登闻鼓后不顾他二叔阻拦,偷偷带了郎中给臻臻诊治,这个情分总是要卖给他的。
“够了够了!”他搓了搓手,脸上有片刻哀伤,“我要带他好好跟幼文“聊一聊”。”
严湘走后没多久,东方已白。
王琅站在窗边,望着晨曦穿过天边层云慢慢亮起来。宫里传来消息,说是这几日圣人昏昏沉沉,即便醒着也有些不认人。要变天了。
只是换了太子坐上那个位置,两年前的事情结果就会反转?会有什么不同?
他捺了捺嘴角想,有些事情要准备起来了。
又想到纪无澜说纪端这两年便一直藏匿在京都内,见了他这个大哥也不肯相认,谁都不信只信迟誉。
想到迟誉他微微皱眉,他这个未来的内兄,不仅战力高,脑子也很好用,否则如何将纪端藏得这么好?事情平息后,他跟迟誉势必要“深谈”一次,他也摸不透迟誉会做什么回应。
傍晚时,暹罗郡主的车架在别管前停了,穿着农妇衣裳的公主下了车,整个别管便被严密监控起来。
王琅进别馆时,天边火烧云摧枯拉朽地烧着,将整个院子都照成了橘色。
“曲江楼最好的茶,尝尝吧!”王琅要人将茶盏放在暹罗公主身前。
“我倒是看不透你。开始求着你请我喝茶,你拒绝了,现在为什么又带茶给我喝。”暹罗公主脸上挂着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平静。
“你们打算如何处置我?我是你们圣人未来的妃子,你们是不会杀了我的吧?”
“死是最简单的。这世上让人生不如死的法子多得是。”他淡淡道。
“你出去!我不想见你!”暹罗郡主将杯子扫到地上,怒道:“我是一国公主,若是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我父王也不会答应,你也别想从我嘴里打听到你想听的。”
王琅揭开杯盖,盯着浮沉的叶片缓缓道:“公主碧玉年华,怎会如此轻易便想到死?”
“跟你说话真是累,你到底想要怎样?是你自己要来跟我说这番话,还是你们的圣人?若你们想用我的死来要挟我父王,那你们怕是要失望了,我还有十几个王妹,怕是我这个公主并不如你这个世家公子精贵。”
天边云霞的金光落在他身上,他像是镀了层金的仙君,那副没什么感情的眼神无悲无悯地瞧着她。
“公主是什么时候见过的张伦?是在王庭之内?那时你不过垂髫孩童,十年未见,你怎能确定他便是当初那个人?”
“他敢于冒这么大的风险帮我逃走,你以为是为什么?我自然是有能证明他身份的东西。”暹罗公主气消了,又让人重新上了杯茶。
“十年前,他被人从安南边境俘获,因长相好又会说汉话,暹罗语也懂些,便被人卖入了王庭,一开始是我先点了他做杂役的,他脑子好使做事圆融,很会看人眼色行事。大概半年左右,王姐不知接到什么消息,不顾我的请求,一定要将他重新卖了。不成想他竟然流到了你们宫廷做了内监,当真是有些可惜,他应当也是权贵世家的人。”
“安南?”王琅眼睛眯了眯沉吟道。
“是啊!他肯施以援手,也并非什么昔日主仆情谊,”暹罗公主冷笑道:“他并不希望我入宫得宠,又不想得罪了我,说白了,还不是你不肯帮我,我没办法才求到一个奴仆身上去。”
“你可记得他入王庭为奴的确切日期?”王琅问。
“你也说了,那时候我不过七八岁,哪儿记得那么清楚,不过王庭内是有准确记载的,应是十年前的春天,那时我起了场疹子卧床不起,他很会哄人开心。”
十年前,老安南王病死,其弟曾向景帝递了书信,说是太子谋逆,请求景帝发兵平乱。后面景帝命镇守的将军平乱,赶走了太子,扶持跟大随交好的安南王爷继位,再无人提起那位被赶下王位的太子。
探子汇报,张伦已经连夜返回了辽东,这一仗他没占到什么好处,不过就算拿住了再多他的把柄,景帝都不会当真处置他。
“哦,险些忘了,他要我跟你说,他还给你准备了份大礼,将来你便知道了。”暹罗郡主一副期待好戏的表情。
王琅哼了声,淡笑着起身道:“公主且歇着吧,我答应了一人要照拂你。”
暹罗公主似是很吃惊:“谁?谁还在意我的死活?”
王琅没答她,天已经渐渐擦黑,不知道臻臻可醒了。
迟臻醒倒是醒了,人还是有些呆呆的。她在乌云神仙索内待了三日,出来后又昏昏沉沉睡了一场,还有些分不清幻觉与真实。
小五说,她时常盯着十个指头看,偶尔试探着放进嘴里咬一咬。
王琅听了牵了牵嘴角,在乌云神仙索的幻境里,他也窥见了心底的真实,赵仲麟这个名字的确给他造成了些影响。
“公子,咱们是回府?”小五艰难地问,不是说好了要将失忆的事做真实些吗?这都多少次破功了?简直不像他家公子了,平日里应付朝中同僚,他不是四平八稳让人瞧不出真实想法的吗?
“医正去瞧过了?”
“瞧了,给开了两副方子,姑娘嫌弃药苦她不喝,又睡下了。”
王琅微蹙眉,“不能由着她的性子。”
他艰难抉择一翻,不大高兴道:“回府。”
小五答应一声,心说这就对了,装就装到底,否则前面受的那些苦,不都白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