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府内，每日眼线都会事无巨细地把迟臻每日做了什么汇报给王琅，多数时候他只是听听。
“赵仲麟要购置宅子？”
“是，就在姑娘隔壁。”
王琅冷哼一声，“他以为这里是蜀中？吩咐下去，让人不准卖给他。”
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看来他进京并不仅仅是为了春闱，还想着一箭双雕吗？
润了墨的笔停得太久，一滴墨水落在宣纸上。这一个月来，臻臻一次都没来瞧过他。
少年时就拿她表哥当自己的替身，现在有了赵仲麟，就不要他王璇卿了吗？
他将笔一放，抽掉污了的白纸狠狠揉了揉，扔进纸篓里。
飘雪的冬日下午，迟臻正忙着糊灯笼，就接到了严湘的口信，说是再过两日是周大人五十岁寿辰，会在家中设宴，若想攀搭周大人，此时最合适。
迟臻打探不出周大人的喜好，古玩玉器书画木雕他似乎都有些兴趣，却没一样爱到骨子里的。不过，严湘倒是得了个消息，说周大人对待自己的养女宠爱至极，他那个闺女喜欢珍珠，若能投此女所好，比直接贿赂周大人效果更佳。
周大人寿辰当日。
迟臻用指头抚弄着匣子里的珍珠发神，她手指纤细匀称，肤白细腻，那一匣子珠子只能算是手的陪衬。赵仲麟瞧着她心疼的样子有些想笑。
她今日扮做蜀中来的仕子一同赴宴，穿着身半新的月白长衫，唇上两缕小胡子，带着四方巾，下巴微扬，眼神作疏离态，也有几分桀骜不驯的读书人的气势。
她捡了颗珠子，对着光看着成色，口中不停喃喃，说周大人的这个闺女喜欢什么不好，偏偏喜欢这寒水珠子，看她这喜好就知道她爹平日的财路不明，国子学祭酒的一月的俸禄还不够买这一颗呢。
“咱们初次求见就送这么贵重的东西？”她撇撇嘴问。
“自然。想要狐狸露出尾巴，自然要投其所好。”
迟臻咂了咂嘴道：“有了祖父的前车之鉴，他未必敢收。”
当初迟魏东之所以能被人咬死，就是因为他独爱瓷器，他的门生属下，都知道他好这么一口，供春瓶这样的绝世珍品，若说能打动他让他舞弊，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他收了最好，若是不收，再想其他法子就是了。”
“他收了东西，势必要给我们些好处，若是能拿到他泄题的证据，就不愁扳不倒他。”迟臻狠狠心，合上了匣子的盖子，免得再看下去心痛。
立冬后，白日越来越短，两人在天黑前赶去了周大人府上。
严湘比他们早到了一阵，穿着厚实的桃红色毛坎肩，雪青色的锦袍，在夜里都十分好认。
周府门前的马车寥寥，客人都已经进去了，他们到的正是时候。
“听说周大人是不想操办宴席的，奈何那小姐喜欢热闹，喜欢替他爹收礼，就喜欢府里热闹。”
他腋下夹着个卷轴，不难猜要送的东西是什么。
喜欢别人热热闹闹来送礼？这算是什么喜好？
迟臻抬抬眉，就算周大人是个清廉好官，摊上这样的闺女，早晚也会被“坑爹”。
周府的管家站在门口迎客，几人随着刚到的客人一起向内走。
严湘在她耳畔低声道：“他真是你表哥？”
她拔了拔腰杆道：“当然！我表哥的名字你之所以没听过，是因为他居丧六年，错过了两次春闱，否则早就一举成名天下知了。”
严湘狐疑道：“当真这么厉害？那与王琅相比呢？”
迟臻还当真眯着眼睛认真思索起来，“若是姑丈没有去世，那年的春闱放榜，谁是探花郎当真不好说。”
严湘紧走两步道：“那，你还有没有长得好看，又没那么聪明的表妹？心眼别像你这么多就行。”
迟臻冲他翻了个白眼儿。
周怀仁在厅中与两个年轻人说话，他穿着一身紫色攒花的长袍，脸上虽带了笑，眉眼还是很凶，加之身形高大，不说话往哪儿一站就能吓哭小孩。
严湘这种坏学生，打心眼里是怵先生的，一见周大人那凶相，他原地踏步不肯往前走了。
迟臻暗暗拧了拧他的胳膊，笑眯眯地提醒他：“你怕什么啊，又不是在国子学，你再不成器，他还是要顾忌你二叔的面子的。”
严湘疼得直咧嘴，只能硬着头皮过去，弓着身子拱手道：“祝先生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周大人审视了他一翻，嗯了一声，口气还算温和。
严湘马上将卷轴呈上，缩着脖道：“先生，这两位是蜀中仕子赵仲麟、贾贞，两人仰慕先生学识，正赶上寿辰，一起来给您贺寿。”
两人一起走上来拱手施礼。
周大人绷着脸不说话，将严湘叫道一旁问：“蜀中？他们与赵家有什么关系？”
严湘猫着腰小声答：“就是祖上出了镇守使的赵家，银子多得库房都装不下，这公子也很有才名的，据说不比王璇卿差。”
周大人看白痴一般看着他，“赵仲麟？他是不是迟老的外孙？”
严湘后知后觉地点头，表情渐渐凝固了。当年是周大人告发的迟魏东，现在他外孙来给周大人贺寿，人家难道不怀疑他的居心？还敢收礼吗？他本来是想说赵仲麟是赵家旁支的，刚刚怎么就点头了呢？
“他他他……不记仇，就是单纯地仰慕您……”
周大人冲着他道：“行了，宴后让他们来我书房聊吧。”
严湘灰溜溜地回到两人身边转述了话，暗示周大人估计不会收礼。迟臻完全不当真，嘴上清廉谁都会，背地里谁知道呢？
寿宴开了四桌，根据身份地位不同，迟臻几人被安排在了最后一桌。
华灯初上，府内一派喜庆景象。严湘边吃东西边给她介绍在座的人的身份，有他国子学的同窗，有京都内身份显赫的世家公子，大多是些年轻公子。
席间有人谈到了明年要举行的春闱，众人一问，几乎都是要参加贡院考试的。来这儿是什么目的，彼此都心知肚明，避开春闱的话题喝酒吃菜。
迟臻两颊鼓鼓地吃着东西，不吃白不吃，一匣子寒水珠一顿饭呐！她正卖力嚼着，突然发现同桌的都一起扭头，动作也变得格外拘谨起来。
严湘举着酒杯差点把酒洒出来，小声向还在夹菜的迟臻道：“王琅！”
她一扭头，正瞧见下人提着灯笼在前头引路。王琅踏月而来，他穿了件霜白的常服，负着手，一脸冷漠地踱了进来。
迟臻嘴里的东西没吃顺溜，呛了一下，她掩着嘴咳嗽，没成想王琅也会来。他不是被太子指使的团团转，根本抽不出时间应酬吗？怕打扰他，她这小半个月都没去找他了。
赵仲麟帮她拍着背，递过去帕子道：“慢慢吃，这一桌子又没人跟你抢。”
迟臻点头，心想不用怕，今日自己是做了装扮的，天又黑，王琅未必能认出来。
就算认出来，他还能拆自己的台不成？今日菜色不错，只是有荤腥，赵仲麟什么都没吃，帮迟臻剔着鱼刺，弄好一块便递到她碗里。
两人一个吃，一个挑刺，看起来亲昵和谐。王琅同周大人说着话，目光落在了她的背影上。她唯恐自己戳破她，借着吃东西遮遮掩掩，做贼心虚。
这几日不见，她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不去瞧他也就罢了，还当着他的面同赵仲麟说笑，自他进来就只瞧过他一眼。
周大人也没想到王琅会亲自过来，他的贺礼三日前便到了的。
闲聊几句，他发现王琅并没有走的意思，已经开席了，总不好让人家就这么回去，他便要管家在主桌上加一套碗筷。
“先生不必麻烦，我随便讨杯水酒喝，坐坐便走。”他在众人的注视下，慢慢踱到了迟臻那桌，在她对面捡了张没人的位置坐了。
严湘与王琅的位置只隔着一个人，他知道避不过，探身过去打了个招呼。
“璇卿，你也来给周先生贺寿？”
“嗯。”
“欸！我听说，王太傅同法云观的观主交好？能不能引荐我一下，我最近炼丹总是炼不好。”
“你炼那东西做什么？”王琅根本就问得随意，他精力都放在对面的人身上。
迟臻低着头只知道吃，恨不得把头插进盘子里去，眼神滴溜溜地乱转，就是不看他。
“我二叔说，人要有一技之长，我觉得这个挺适合我。将来我有小成，你们不也跟着沾光？”他嫌弃中间隔着的那人碍事，将那人挤走了，自己坐到王琅旁边去。
这边赵仲麟剔好一块鱼肉后，放了筷子道：“不能再吃了，夜里积食，明日难受。”
不吃东西还能做什么？总不能就这么相互瞪眼吧？王琅一定是把她认出来了，她能感觉到来自对面的目光沉沉地一直盯着她。
王琅威势这么大，她表兄似乎丝毫不受影响，完全视而不见。
“汤不错，喝些，莫要再吃了。”赵仲麟将汤碗递给她。
明明做了一年同窗，两人彼此跟从没见过似得。
奇怪，按说两人不过几年未见，表兄容貌变化并不大，王琅也没认出他来？
表兄也没认出这是王璇卿？他们不是从前交好，还时常被别人相提并论的吗？
她只顾着吃，颌上的小胡子黏得不牢，摇摇欲坠，赵仲麟觉得好笑，暗示了她一下，免得掉进汤碗里。
两人眉来眼去，王琅错了错身，椅子发出沉闷的响声，吓了众人一跳。
迟臻也抖了一下，这次的假行贿真试探，她并未跟王琅提及过，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会反对。
严湘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决定不掺和他们的事儿。
这桌的人都感受到了来自王琅的威势，吃法吃成这样就是逼着人走啊！很快桌上的人各种借口地告辞了，只剩了他们四个。
气氛正古怪着，下人来报，说是小姐醒了，刚刚梳妆打扮好，也要过来赴宴。
周大人那张凶脸上难得露出个笑脸，“让她过来。”
此时迟臻正用袖子遮掩着脸跟赵仲麟说话，也不知她说了什么，赵仲麟扯唇轻笑着点头。
听到侍从说“小姐来了”，迟臻嘴里叼着鱼尾巴向着灯笼亮起的地方看去，她要瞧瞧这个坑爹的女孩子长成什么模样。
很快，周大人手里牵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走了过来，那女孩不过三四岁模样。
怪不得说什么喜爱珠子，原来是喜爱玩琉璃弹珠……
她与赵仲麟碰了个眼神，那一匣子寒水珠还送吗？
见机行事。表兄很镇定地喝着茶。
宾客越来越少，直到两人受到仆从来请去周大人屋内叙话，王琅与赵仲麟竟然一句话都没说，不认识彼此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