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过后,一天比一天冷。清晨,李三郎袖着手进来,指了指后面跟着的年轻人,向几人介绍着。
“这是秦仕子,咱们如意阁的新人。”李三郎又向那年轻人道:“如意阁的第一条规矩,便是绝对不允许私接委托任务,若是当真想赚钱,不适合咱们这里,现如今京都内的枪替私局很多,我可以帮你介绍到其他家。”
秦仕子年纪不大,还有些腼腆,摇头道:“我听三哥安排,既是进了如意阁,自然以大局为重。”
因有王仕子的前车之鉴,众人又都讲了讲规矩。
轮到迟臻,她掩着嘴打了个呵欠问:“你跟景正十六年的科举舞弊案有什么牵扯吗?”
众人目光落在秦仕子身上,他低着头默了默道:“与我没有什么牵扯,倒是姐夫是二甲三十四名。”
几人对了下眼神,果然。如意阁内的人都同舞弊案多多少少有点儿牵扯,难道这就是高层选人的标准?
“近来没有委托任务?”迟臻托着腮问。
前几日她在书肆门前见到了周大人的马车,对这个将祖父和众多师兄送入诏狱的人,她一直都是恨的,只是她更想知道原因。
祖父对周大人亦师亦友,舞弊案事发前半年两人还保持着情谊,怎么突然就翻脸指认祖父鬻题舞弊?
李三郎摇头道:“近来无什么考试,翻过年便是会试大考,全国举子进京赴考。近来京都的仕子都多了起来,很多人在议论一本书,坊间可谓轰动,我觉得咱们可以参详参详。”
“他觉得”肯定便是高层觉得的意思了。
“什么书?”迟臻问。
“一本坊刻的时文集子。”
坊刻就是民间刊印,书肆将科举中举的时文集合成集,加以点评注释,被仕子们详细研究,当做考试至宝,甚至四书五经都丢在一边,只想从中举仕子的文章里摸出捷径。
也有人将时文集子当成科举会试的辅导书。
李三郎又道:“近来时文集虽多,却都没有这本的影响大,只因它的编纂者是黄先生。”
“黄季铭?”迟臻哑然道。
“是。”
众人见她似乎很惊讶,却都不知道黄季铭是谁。
迟臻脚尖勾着裙摆荡来荡去,心想这黄仕子可是个十分了不得的人。
他会试屡次落选后,索性再不参考,开始去编会试辅导书。他曾编写过一本叫做《京都文抄》的集子,在仕子间引起轰动,甚至让翰林们都无比震惊。
祖父看过此书后,感叹说黄仕子的书让考官简直无题可出,十分让人头疼,他能洞悉考官出题的意图,押题的思路十分精准。
他的书名取名便很讲究,喜欢加上“精诀”“卮言”之类的词,强调书里所写都是科举考试的精髓,是出仕的指南和诀窍,十分具有诱惑力。为了让书更有说服力,还喜欢加上某某大儒注释或评林,还有一本叫《精刻迟魏东先生校订时文精诀》,用祖父的名头给书做幌子,在坊间曾热卖了一阵。
此人没有仕途运,人生也并不顺意,虽然很得书肆老板的青眼,却因性情古怪得罪了人,被关了一阵子,早已不知去向了。
李三郎又道:“世风日下,学子们都想投机取巧走捷径,只钻研时文的程式,连书都不好好念了。既然此类书籍供不应求,我们也可以跟一本。”
秦仕子拍手附和:“世面上松烟墨降价,正适合此时刊刻。”
说到坊刻,李三郎道:“四夷馆的梁定你们还记得吧?他给人告发,说是刊刻翻译了暹罗的一本书,得罪了贵人。”
“这狗东西早该收拾了。”李仕子道。
“衙门的人没拿住他。据说有人瞧见他在西水门码头,上了一条运木材的大船,就此不见了,咱们要小心此人报复。”
迟臻听着他们议论坊间的事情,有些心神不宁,迟誉每月至少寄一封信回来,已经超过了半个月,仍不见报平安的信。
回到自己的小院后,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挪开石桌石凳,用小铲子将附近的土挖了一遍。
装着花瓶的匣子竟然不见了!
她抱着肩膀在院子里转悠,好看的眉毛皱着。
“怎么一副愁苦表情?”纪无澜从外面进来问,如意阁没有委托,他便住回了自己的大宅。
丢了东西,她埋在枣树下的匣子没了。
晚秋的日光从枝丫上漏下来,她叉着腰,仰着头问他:“你从我这儿拿过什么东西吗?”
纪无澜微笑道:“是笔墨吗?我让人送你付新的,不至于为此焦心。”
她含着嘴摇摇头,那匣子得来的莫名其妙,失踪的也是蹊跷。
“今日十五,李三郎等人去拜城隍了,你可要出去走走?”
“好。”
如意阁几人都要参加明年二月的会试,拜城隍是仕子们备考中十分重要的一项。就算仕子学富五车准备充足,贡院之内到底会遇上什么事都不好说。有些仕子会突遇身体不适或其他意外只能被迫离场,辛苦努力付诸东流。
科举能够中举,在很多人眼里是因果天定,据说在贡院开考前,便由地仙城隍将举子本人的功德上报给文昌帝君和魁星,由天上的神仙根据举子的德行和因果来决定拔擢或黜落,坊间也把会试的杏榜称为天榜。
所以城隍跟上面的众神说了什么至关重要,仕子们要在开考前多拜城隍,让他老人家多帮自己说好话。
难得的好天气,两人没乘车,慢慢向城隍庙走。
“你可要参加会试?”
纪无澜摇头,“我怕拘束,也不喜欢与官门中人打交道,有个举人身份撑个场面便够了。”
“听说,首辅大人的两位公子明年也要参加会试。”她忧心忡忡道。
纪无澜点头,他也听到了类似的传言,只是不知届时科场上又是怎样的腥风血雨。
见她一副愁苦表情,他突然笑了,一个小姑娘却操起了礼部尚书的心来了。
“据说贡院开考之时,有神兵守护,诸般鬼魅不敢靠近。神兵却允许恩鬼与怨鬼入内,若是仕子德行有损或是伤过人性命,怨鬼就会作梗,让仕子行为诡异发狂,墨污或是撕毁试卷,让他无法登科。”
迟臻惊讶极了,祖父不信鬼神,她也鲜少有机会听到这种传闻。
不知想到什么,她突然笑眯眯道:“哦?那国子学龙门调卷,纪公子墨污了自己的卷子,也是怨鬼作祟了?”
纪无澜苦笑,不成想她反应这么快,竟然拿从前的事情挖苦他。
不过,她终于展颜笑了,嘴角弯着,有种明媚的况味。
“我曾听过一个故事,要听吗?”
迟臻很有兴致地点点头。
纪无澜讲的是坊间的一个传说,说是景正十六年会试时,吴郡的一个考生进了贡院考试。夜里正点着灯烛答题,一个红衣女鬼突然出现在考生面前,拼命抢夺他的试卷,仕子大惊,抢夺不过,便向女鬼告饶。
原来女鬼是这考生的邻居,一次去书生的院子里捡回被风吹走的裙衫,被人传了香艳传闻,说是与书生有私情。书生不仅没解释,任由谣言发酵,最后女子嫁人后为夫家所不容,投井死后来复仇。
书生知道了前因后果大为震惊,向女子保证出去后一定会还她清白名声。女鬼承诺不向他索命,但要断他三世仕途,书生应允了。结果三年后,书生未能遵守承诺,又进了贡院。第二日便有巡考的考官发现他在试卷上写下自己的罪过后,在号舍内上吊自尽了。
纪无澜经商,除了靠着脑子好使人脉广,他也笃信因果。一个人若是没有登科的命,做什么都是白费心思。
她懂纪无澜的意思,若是当真有神兵守护贡院,那王琅定是被守护的那一个。
城隍庙内香火鼎盛,很多善男信女来烧香,迟臻跪在蒲团上口中默默嘀咕着。
城隍耳目灵通神通广大,要让兄长平安归来。
她手中捻着的香,突然毫无征兆地就断了。迟臻甚至没反应过来,纪无澜帮她将裙摆上的香灰掸净,扶着她站起来。
她笑得很是勉强,又重新上了柱香,还额外点了盏平安灯。
因这个小变故,她一整日心中惴惴,夜里刚睡下,就听门房来说有人要见她。
夜间很黑,她点了灯出来,见穿着白色长衫的徐寿已经在院子里等着她了。
“五师兄?”她没想到是徐寿。
徐寿温和地向她笑着点头,“小师妹,我来跟你交代两件事。”
自敲了登闻鼓后,她再没见过徐寿,一起长大的情分,她不想细想当日他鼓动她敲登闻鼓的原因。五师兄是诸位师兄中家室最差的,做学问也最刻苦,只是从诏狱中出来后整个人就变得阴郁了。
“师兄你坐,我去给你倒茶。”
徐寿拦住她,温和道:“我说几句便走。”
两人在院子里站着,迟臻盯着他的长衫看,“师兄今日穿得好看。”
徐寿道:“我屋子里的书,师妹帮我处置,送人或是留着,你瞧着办。”
她怔怔点头,不知道他怎么提到这个。
“当日给你送信让你进京,是我当真以为自己大限将至,并非诓骗你。”徐寿冲着她拱手,“臻臻,我无颜去见老师,不会葬在屏山。后事你无需操心,我已经交代好了,今日来便是想向你说句抱歉,你勿要介怀。。”
她突然便觉得心里酸涩想哭,“师兄……我对不住你。”
很难多事情,她故意没对徐寿说,如意阁的事情没说,舞弊案的线索也没说。
徐寿摸了摸她的头,就像小时候她每次哭,他哄她一般。
“傻!你啥子都不欠我滴。”他笑得格外明朗,慢慢走远了。
她突然发现,五师兄的腿似乎痊愈了。
耳畔砰地一声,她突然醒过来,才惊觉是将桌上的花瓶碰倒了,刚刚只是伏在桌上打了个盹。
快要入冬了,天黑得早,她整理下裙衫吸了吸鼻子,坐上车往徐寿住的科甲巷的宅子赶。
上台阶时被裙摆绊了一下,她惊慌地推开院门向后宅跑,徐寿的那间屋子物品已经清空了,书籍用箱子装得好好的,打结的手法都是徐寿管用的。
“这里住的徐知事呢?”她急问。
有洒扫的小厮道:“七天前病故了。”
迟臻觉得一颗心沉了下来,咬了咬唇角,强忍着泪意道:“谁帮他料理的后事?人葬在哪里?”
“不知。帮他料理后事的人说,这几箱子书不叫我们动,会有人来取。”
迟臻不知道怎么出的徐寿的院子,她认识徐寿比认识王琅还要早。他是祖父从蜀中带过来的唯一一个弟子,他家中父母早逝,不想让哥嫂为难,得了机会便发奋读书。
若是没有舞弊案,他或许能实现心中抱负,再过几年便有资格每日入朝议事了。
众多师兄里,徐寿跟她打交道是最多的,除了他脾气好外,身体弱总是生病,便最有耐心跟她一起玩儿,偶尔会笨手笨脚地帮她梳小辫……
空中纷纷扬扬的白色,她仰起脸,才发觉是下雪了。
就在她身后不远,周大人从车上下来,望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