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琅得知徐寿的消息要早一些,他那时正带着户部借来的两个人查辽东的账,接到消息后便一直蹙着眉。
臻臻与这些师兄一起长大,感情很好,此刻不知要怎么难受呢。
他放下卷宗,负手在屋内踱步。
小五低声提醒道:“公子,殿下要您克制。”
不说还好,一说王琅脸彻底黑了。
“克制?我还不够克制?”这一个月他几乎没怎么见她,每日里就是办差,就连朝中都有了流言,说是太子的小舅子不好当,瞧瞧太傅公子被指使成什么样了。
臻臻偷着来瞧过他一次,就在书房外的墙头上趴着,托着腮瞧了他一阵,便走了,没有打扰他。
不该聪明处偏偏聪明的很,她要来便来,谁还敢拦她吗?
所有人都叫他克制,似乎都忘了他还未娶妻,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
“他追求大姐时,恨不得日日泡在府上不回宫,怎不想想要克制?”他拧着眉愤愤地指责着太子姐夫。
这话小五不知道怎么接,也是奇怪,迟姑娘从前恨不得隔几日便要来府上一次,都是扒着墙头偷看公子,也不打扰他,看看便走,这些日子突然不来了。
没想到迟姑娘如此没有恒心,便来继续偷看嘛!
日暮,零零星星地飘了雪。
迟臻的心情抑郁了几日,直到接到哥哥的信才微微好转。信里说,他一切都好,事情已经办好,打算往回返了,除夕前怕是赶不到京都与她一起过年。迟誉还说,翻年后便是会试,赵仲麟此次也会应考,入冬前应该就会入京。
表哥要来京都了!她心里一阵雀跃。她脑子里首先出现的便是大雪后的江边,白衣少年独自垂钓,怡然自得的样子。
表哥赵仲麟是蜀中小有名气的才子,十六岁便乡试中举,在蜀中引起轰动,原以为意气风发会一路顺风顺水,成为最年轻的进士老爷,不成想姑丈过世,他居丧三年不能科考,丧期一过待要上京时,又遇到母亲去世,又耽搁了三年。
赵家在蜀中经营了上百年,家业庞大财力雄厚,她应是不用挂心对方的住处。她盘算着时日,最晚入冬前赵仲麟便会到,再晚雪一大,蜀道难行,就要开春后雪融才能赶路,那时会试便要来不及了。
赵仲麟进京的时间比她预料得还要早,如意阁的人正筹谋着编今科辅导书时,便有赵家的管家先行进了京,对方先来拜访了迟臻,带来的礼物之丰富让人咂舌。
迟臻本想介绍个靠谱的伢记给对方,没想到对方管家婉拒了,表示主人已经吩咐过,要在京都置办产业,将来再进京也方便。
入冬后的第二场雪又是大雪,如意阁的人在曲江楼的雅室里赏雪喝新酒,推开窗子便能见到雪后初霁的江景,美不胜收。
隔壁的房间里,李三郎正在见一个客人。此人也要参加明年二月的会试,说起来对方跟如意阁还是对家,他们本身便是做枪替私局的,他却花大价钱求到了如意阁头上。
两个房间的窗子都开着,迟臻便能清楚听到对方的谈话。
两人虽都是读书人,却惯常做着与人打交道的买卖,寒暄一翻就进入了正题。
“三哥,你也知道,我家那私局所接的委托,主要做周边郡县的生意,因我们的人脉并不在京都。春闱并不同于其他的府学、县学考试,我只有请三哥帮忙。你如意阁中人才济济,能否容一人为小弟代笔?”
李三郎没敢贸然答应,礼闱是最高规格的考试,全国的精英举子汇聚京都贡院,先不说试题难度,便是入场搜检核查就比寻常考试要严格许多。
“敢问李兄,为何要找人代考?以你的才学,断不至于如此。”李三郎问。
那人长叹道:“兄台想必已知,景正十六年的会试,无一南方仕子上榜,许多南方权贵子弟明年都会赴考,连首辅大人的两位公子今科都要应考。我听说,这当中打通关节的人,不在少数。既然如此,我登科的机会便更渺茫了。”
李三郎道:“也不尽然。你我尽全力便是。”
那人摇头道:“那你是没见周祭酒府邸前的热闹景象,据说他是会试总裁的热门人选。”
总裁便是会试主考官,会试前由圣人临时指定。
李三郎自然也听到了不少类似消息,都说这周大人与权贵过从甚密,很多权贵子弟都拜在他名下读书。由他出任总裁,自然不是什么好消息。
“三哥可慢慢考虑,钱不是问题。”
李三郎不敢贸然应承,说是要回去商量商量。
那人笑道:“春闱这等考试,若是你今日一口应承,我反倒是不放心。”
迟臻吃着江鱼,支棱着耳朵听两人说话。坊间早就有传言,说是明年的礼闱应当是竞争极为激烈的一年,仕子们需要各显神通。
若说国子学、四夷馆迟臻还能糊弄着进去代考,在贡院内的考试她是没有任何机会的。礼闱入场时需要脱衣搜检,为了激励兵役,搜检出一人赏银三两。
人员上也调度不开,如意阁众人除了纪无澜都要赴考,读书人就是为了功名,银钱与功名相比此时便微不足道了,根本没有代考的合适人选。
见过了客户,李三郎领着仕子们去文社听同乡登科的人评点文章,迟臻一个人坐着马车回来了。
她刚转过影壁,便见一人正背着手看王仕子的题字,听到她的脚步声,对方转过头。
新雪映照下,年轻公子遥遥冲着她一笑,见她怔住,忍不住开口。
“臻臻?虽过了几年,我却一样认得出你,你却将我忘了个一干二净。”
青年有副极清雅的容貌,穿一身雨过天晴的云锦长袍,不似京都中的贵公子受的礼教束缚多,喜欢端着,他身上多了股不羁洒脱的味道,掌心里扣着一管笛子。
“仲麟表哥!”她欢快地蹦跳着跑过来,笑容明媚单纯,还像是个小孩。
她捉着他的袖子惊喜道:“我见到王管家了,他不是说你还要半个月才进京吗?”
“嗯?那我早来几日,你可开心?”
“自然开心,有这么多的开心。”她用手臂虚虚一环,比了个大圈圈。
迟臻在他胸口比了比,弯着眼睛笑道:“表哥,你长高了!”
“臻臻也长高了,比从前……更为娴静动人。”赵仲麟没把“瘦了不少”说出来,从前她长得略圆润,下巴能叠两层,整个人像只粉白的团子,圆乎乎的可爱。
现在出落成了大姑娘,秀丽娇俏,抬眼落眉之间带着少女的狡黠和灵动,更美了。
迟臻抬了抬眉,自然懂他话中的未尽之意,她掐着腰在他面前转了一圈,让他瞧瞧现在的自己可不是从前的胖墩,不比任何一个京都的贵族小姐逊色。
她看着赵仲麟想,若是璇卿能有空就好了,她可以把表哥介绍给他,他们还有过一段时日的同窗情谊呢。两人都是少年才子,都是祖父的学生,同为众生表率,想必有很多话能一起探讨。
“进来,给你带了一点儿礼物。”
迟臻走进厅内,觉得表哥说话当真是太含蓄了,这是带了点儿礼物?这些礼物匣子起码要装一车吧!
“今日只将轻巧的拿过来了,腊肉腊鸭之类让人收拾收拾你且吃着。”
“这盒白果是故园收集的,就是你小时候喜欢爬的那颗树,入冬后金黄的叶子被风摇落,那场景甚美。”
“这盒木芙蓉,是你灵犀表姐特意为你晒的,这两匹蜀锦是湘儿表妹给你的。”
触目都是好东西,她笑问:“都给我?我一个人哪儿用得着这许多?”
赵仲麟不以为意道:“还有些贵重物件,过几日等安顿好了你过去瞧。家里的姊妹们可是都盼着我将你带回蜀中。我要她们不要抱太大希望,她们说你若是不愿,就把你卷一卷放在箱子里带回去。”
他若有所思地打量她一眼,“现在也不会很占地方。”
说完两人同时笑起来。
赵仲麟说了说家中长辈的情况,似是对她的情形很熟悉,连她敲登闻鼓的事情他都知晓。
“是该有人去做,独独不该是你,这让那些蒙冤受屈的仕子如何作响?岂不是显得他们软弱又无用?”
他口气中的轻视毫不掩饰,他这个样子同王琅神似。
当年若不是表兄早早便回了蜀中,当真能与王琅成为京都双壁。
“表兄,我祝你此次春闱夺魁,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看尽长安花!”她端起茶杯,很豪爽地碰了碰赵仲麟的杯子。
赵仲麟好笑地瞧着她,也拿起杯子道:“承情。怎么,你不是一直想做状元夫人吗?”
她失笑道:“那是从前,我后面改了,要做探花夫人了。”
她圆润的指尖托着杯子想,也只能做探花夫人了,王琅总不可能再去参加一次礼闱。
赵仲麟垂下眼帘想了想道:“好。”
啊?什么好?怎么像是突然之间达成了什么承诺的感觉呢!
赵仲麟打量着她的裙衫,料子的花纹是今年前时兴的了,虽烫得平整,到底旧了,现在哪家小姐还穿这个?头上除了一只钗,再无配饰,耳铛也是过时的了。赵家夫人跟前的大丫头都比她穿得体面,这便是迟表哥说得过得不错?
他挑了挑眉道:“这京都比蜀地天寒,我刚进京,也不知道去何处采办冬衣?”
迟臻知道他吃穿用度向来都用好的,一般的店铺定然是瞧不上的,为了尽一尽地主之谊,她主动道:“表哥我与你同去,天香楼的料子和样式最好。”
“且去瞧瞧吧!”
赵仲麟进京准备充足,宅子里如意阁的人每人都有礼物,出手豪气大手笔。
出了门,不待赵仲麟吩咐,便有小厮给迟臻递上早已备好的手炉。
雪霁天清,两人没有坐车,边赏景边往天香楼走。
迟臻好奇地问:“我记得表哥你从前官话说得并不好,现在怎么一点儿蜀中的口音都没有了?”
从前他在京都进学时,因口音问题被人笑过,吵架上从来没赢过。众人都觉得他这方言骂人也是自带笑点,根本吵不起来。
“回去后,我又请了位岭南的夫子讲经义,讲算学的老师是金陵人,吴侬软语也能说,这两年跟着的老师官话说得十分标准。”
柳枝上的雪被风吹落,洋洋洒洒落了迟臻的头上,赵仲麟停住脚步,伸手将她额发上的雪沫子轻轻弹落。
两人都穿天青色,一样的好容貌,就算没有亲昵的动作,这幅情形很是惹人遐想。
小五接了王琅刚从官署出来,眼尖地就瞧见了,他抖了抖缰绳想要快点过去,省得给主子瞧见,饶是他反应快,刚刚那一驻足的功夫,王琅已觉察出异样。
车速很快,他只看见了低眉垂首的迟臻,背对着他的男子没瞧清楚,瞧身形穿戴不是纪无澜,她笑得如同口中含着饴糖。
王琅指头在膝盖上磕了磕,冷道:“赶车赶出逃命的架势了。”
小五脖子一缩,揽了揽缰绳,心说公子这是瞧见了。